“无论捡垃圾还是做别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做、马上做点什么,这是一种政治姿态”。
“市领导说,既然达标了为什么不把设备关了?这么耗电,你们是不是在搞形式主义?”地方干部解释,设备一关可能就无法应对上级的明察暗访,市领导就没再表态。
南方周末记者 翟星理 魏翠翠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李思德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季子楦
洪湖西岸景色。(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图)
洪湖病了,且病久矣。
2024年5月底,在湖北省监利市汴河镇远望洪湖,荷花盛开,水草丰盛,走到近处却可以看到,近岸处的湖水相当浑浊,呈不透明的灰色,水底泥污上涌。在汴河镇一处入湖闸口外,湖水甚至散发出明显异味,水面上还不时冒出气泡,一条死鱼漂浮其中。
“荆州市和有关部门对洪湖生态保护治理有畏难情绪,决心不够,不碰硬、慢作为,流域规划统筹不力,推动落实洪湖污染治理和生态保护主要措施不到位。”2024年5月17日,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于进驻洪湖11天后,在发出的通报里这样写道。
通报还称,2012年以来,洪湖水质持续恶化,2021年至今一直为Ⅴ类。水生植被覆盖度低,仅占全湖面积12%,不到有记录以来历史较好水平的1/5,沉水植物几乎消亡,野生红莲面积大幅度减少,底栖动物多样性降低,物种数仅为有记录以来历史较好水平的1/4。
地方基层干部对洪湖水质的恶化心知肚明。
“洪湖的水不是一朝一夕变坏的,荆州的分管领导和职能部门谁敢说不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办法啊,把排污企业和农业养殖项目都关掉,财政吃什么?”荆州一位基层干部说,“所以大家都有默契,没被揭露出来的问题就不算个问题。”
为拯救洪湖,据官方发布,从2024年3月22日至6月30日,荆州要“全面打响水生态环境治理保护攻坚战、总体战”,发动全市干部下乡,清理垃圾,疏浚河道……截至5月初,当地市县两级已有1189个工作组进驻洪湖流域1848个村。
这并不是一场突然到来的环保风暴。大约半年前,就有科研团队发现洪湖水环境存在严重问题,其调查结论引起中央层面重视。
现在,问题摆到了桌面上:通过“攻坚战、总体战”,洪湖能得到拯救吗?
“并非一朝一夕产生的”
2024年元旦节前后,洪湖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是中国科学院测量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厉恩华。从2007年起,厉恩华与团队每年都会编写湖北洪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监测报告,对洪湖的水生态状况有持续观测研究。
洪湖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一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厉恩华坐船到洪湖查看了此前安装的科研设备,根据采集到的数据撰写了研究报告,直指洪湖的部分生态指标急剧恶化。报告获得中央层面的关注。
洪湖是中国第七大淡水湖、湖北省第一大湖,位于湖北省南部洪湖市、监利市之间的长江与东荆河间的洼地中,面积约有350平方公里,东西两侧与长江相通。洪湖在水文特征上有众水所归之势,汇水区内面积径流主要通过四湖总干渠入湖,并经若干涵闸与长江相通。
四湖总干渠是荆州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挖掘的一条人工河,因流域境内有四个大型湖泊——长湖、三湖、白鹭湖与洪湖而得名,流经潜江、江陵、监利等地。
厉恩华以未获得供职单位批准为由拒绝接受采访。不过,他强调,“洪湖的污染是多种因素造成的,是在一个漫长的时期形成的,并非一朝一夕产生的。像江汉平原的四湖流域,上游的一些污染最终都可能到洪湖去,所以环境压力还是很大的。”
他还点明,相关部门和机构早已掌握了洪湖污染的情况,“他们很早就注意到这一问题,目前的遥感监测技术很容易发现这些问题。”
这一说法可以从荆州市、湖北省两级的生态环境、农业农村等职能部门的官方信息中得到印证。
荆州市生态环境局官网对于洪湖水质的披露最早可以追溯至2006年。当年的表述是,洪湖水质近年有所改善,但部分监测断面仍然总磷、总氮超标严重。
水质级别按功能高低依次划分为五类,一般用罗马数字Ⅰ-Ⅴ表示。根据《地表水环境质量标准》,Ⅰ类水水质最好,Ⅳ类水为轻度污染,Ⅴ类为中度污染,劣Ⅴ类为重度污染。
早在2017年,《湖北省公开中央环境保护督察整改方案》就指出,洪湖作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水质从2011年的Ⅱ类恶化到2016年的Ⅳ类。
2020年前后,洪湖水质恶化程度加深,检测结果为Ⅳ类。到了2023年,洪湖的水质再度恶化,为Ⅴ类。
自2017年4月以来,八年间中央环保督察组4次向湖北指出洪湖水问题。但洪湖水质并未得到改善,相反,在十余年里,水质从Ⅱ类一路降为Ⅴ类。
“虽然湖北省、荆州市早就知道洪湖的水质在恶化,但是从来没有把这个问题摆到桌面上当个大事对待过,”洪湖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举例说,最近几年,该局曾就洪湖水质恶化向上级部门多次报告,“但是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他这样解释其中的逻辑:“没被揭露出来的问题就不算个问题。问题在哪个人的任期里暴露出来,就该哪个倒霉。”
在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发布通报的次日,荆州市委主要领导就到荆州下辖的江陵县与代管的洪湖市、监利市督导整改,现场表态“从严从实,动真碰硬,立行立改,举一反三,彻底扭转洪湖水环境质量下降和生态退化局面”。
5月21日,湖北省政府主要领导到洪湖市现场督导整改工作,不仅表态“痛下决心、攻坚克难”,还要求地方政府“立行立改、限时整改”。
监利市汴河镇,洪湖的一个入湖闸口处,浑浊的水面上冒着泡,还有死鱼飘在其中。(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图)
一场全市动员的环保风暴
厉恩华的报告引起中央重视之后,在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湖北之前,从2024年3月22日起,荆州市就掀起了一场干部下乡的环保风暴,以当地几年前脱贫攻坚工作时划分的帮扶地区为基础展开。
在荆州各区县的机关单位以工作组的形式进驻乡村时,荆州某地农业农村局领导A参加了上级组织的会议,他回忆说,“荆州市领导说,他们已经受到了湖北省委的严厉批评”。
荆州某地教育系统的一名干部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3月底至4月7日为这场环保风暴的第一阶段,核心任务是迅速清理掉乡镇各处的垃圾,当地一些主要中小学的领导干部和部分教职工也被要求参与其中。荆州官方将其命名为“清渠洁岸”活动。
荆州的第一反应为什么是清理农村地区的垃圾?
前述农业农村局领导A分析,洪湖周边的农村地区水网密布,自然水系和人工沟渠均通往洪湖,加之当地农村地区垃圾投放、清运工作长期落后,“捡垃圾应该是最快能见到成效的工作了”。
但洪湖边上一个行政村的村支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捡垃圾确实算一件实事,但是对洪湖治理来说帮助不大。”
他进一步解释,无论四湖总干渠还是其他河流、沟渠,入湖口一般设有闸口,在滤网等设施的保护下,固废垃圾进入洪湖的可能性很小。
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的通报中也称,洪湖水质持续恶化的三个主要原因是城镇生活污水直排问题突出、畜禽养殖废水和水产养殖尾水造成的养殖污染严重、生态保护修复不到位。
前述教育系统干部能够理解荆州市初期为什么要大张旗鼓地捡垃圾,“无论捡垃圾还是做别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做、马上做点什么,这是一种政治姿态”。
在捡了10天垃圾之后,“清渠洁岸”活动进入第二阶段。
这位教育系统干部介绍,他的单位成立了3个工作组,每组3人,每周一至周六上午在5个行政村和一个街道驻点督导,重点排查入湖入河排口、河湖渠沟污染、农业面源污染、乡村人居环境问题、工业企业污染。
在中央、省、市三层重压之下,荆州各县的工作重点都转向洪湖治理。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两份文件显示,2024年4月10日,监利市委督查室对监利市委老干部局、市卫健局、市城管执法局发出黄牌警告督办函,原因是在对“清渠洁岸”活动进行督查时,这三个局的工作队全员不在岗。
4月13日,监利市又对“清渠洁岸”活动调度会参会情况进行了通报。通报中,监利不仅对缺会单位、冒名顶替代会单位点名,还对未履行请假手续安排其他副科级干部参会的单位也点名通报。
驻点督导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工作要落到实处,必须花钱。以清理垃圾为例,工作组和村干部人数有限,如果要雇人、租用挖掘机或转运的卡车,钱谁来出?
该干部称,千元左右的支出由村里结账,而租用大型设备的钱由乡、镇政府解决。除此之外,按照荆州市的部署,对市直包保的行政村,由派驻工作组单位按照每村不低于10万元的标准落实项目经费,市级财政按照每村10万元的标准另外给予奖补,县级包保的根据实际情况参照落实。
而在监利市,某市直机关办公室主任说,监利市原则上也要求各机关带资驻村,但因为各机关单位财政紧张,目前各村、乡镇、市机关单位都有一定垫付,“我们也没钱,但这是政治任务。等待以后财政一并解决,不能解决的部分由自己承担”。
监利市周老嘴镇飞虎队村支部书记裴再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次整治行动中,他们村已经垫付了23万余元,“还不知道怎么解决”。
眼下,荆州市的“清渠洁岸”活动仍在进行中,尚无官方信息说明项目款项的使用情况。
不过,前述教育系统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一张照片:2023年5月22日,该县采购了一批垃圾清运车(带车厢和斗篷的电动三轮车),每个村一辆。
“棒子不能只打在养殖户头上”
根据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的通报,畜禽养殖废水和水产养殖尾水造成的养殖污染是造成洪湖水质持续恶化的三大原因之一。
前述农业农村局领导A介绍,畜禽养殖包括农户散养的鸡鸭鹅猪牛羊等,水产养殖主要是小龙虾,也有一小部分螃蟹。畜禽养殖废水和水产养殖尾水,无论是否经过处理,大部分通过沟渠排入洪湖。
小龙虾是荆州最有名的农产品之一。据监利市人民政府官网信息,2022年,监利小龙虾产量16.5万吨,居全国第一。
荆州市人大代表、监利市汴河镇王小垸村村支书李花青介绍,当地小龙虾养殖为虾稻连作模式,每年6月初种植水稻,9月水稻收获后在稻田里放水投苗,次年5月小龙虾收获,6月再种水稻,如此循环。小龙虾养殖过程中需要投肥、打药,种植水稻之前需要将水排干,排出的水成为尾水。
小龙虾养殖为什么能在监利迅速发展起来?李花青称,种植一季水稻,每亩的纯利润在600至800元,而小龙虾养殖虽然有淡季旺季之分,但平均下来每亩纯利润在1000至2000元,“这还是农户零星养殖的算法,大规模的集中养殖利润更高”。
那么,养殖户是否知道养殖尾水会污染洪湖?
李花青说,不但养殖户知道,“农业农村局、环保局都知道”。
公开信息显示,湖北省于2019年就开始要求加快推进水产养殖业绿色发展,大力实施池塘标准化改造,推动实现尾水达标排放。
而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发现,荆州市目前完成养殖池塘改造治理面积仅占总面积的13.2%。抽查发现,部分已建成水产养殖尾水治理项目运行也不正常。
已经建成的治理项目为什么运行不正常?
李花青解释,主要原因是村里没钱。他说,省、市的确给村里建了设施、安装了设备,要求将尾水净化到Ⅲ类方可排放。但是,设备日常维护、运行的成本都要村里负担。
以他所在的村庄为例,上级共安装了两台大型的一体化综合式污水处理机,还有各式小型设备13台,“一年的电费就要大十几万。一般的村不会经常开机,这次就被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抓个正着”。
荆州某县农业农村局领导B陪同督察组进村检查,村干部叫来设备看护人员,“不让我说话,也不允许我和外界联系。他们问了一些常识问题,看护人员答不上来。管理不到位,被抓了现行,我们认了”。
这意味着,省、市投放的设备不仅开机率低,日常维护也存在问题,原本不该成为问题的养殖尾水,就这样成为洪湖的主要污染源之一。
环保重压之下,荆州当地的驻村工作组采取了两个措施:关闭沟渠进入洪湖的闸门,让水产养殖污水无法进入洪湖;劝农民卖掉禽畜。
在监利市,对于支柱产业小龙虾养殖,驻村工作组也“重拳出击”。南方周末记者在监利采访期间,当地小龙虾养殖户丁泉兵打来电话,称工作组要求关停乡镇的制冰厂,这些制冰厂是小龙虾的配套产业,没有冰无法保鲜、运输。
“但是这和大部分养殖户有什么直接关系呢?”荆州某县农业农村局领导B说,“大部分养殖户没有偷排,他们是按照规定排到指定的地点,设备不开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棒子不能只打在养殖户头上。”
前述教育系统干部回忆,当地畜禽养殖的主要污染物其实是粪便,但粪便并不是洪湖的主要污染物。他并不理解为什么要让散养的农户卖猪,“大猪还好说,卖了就卖了,没出栏的猪只能贱卖”。
另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是,小龙虾收获季节已经到来,闸口已经关闭,尾水要排到哪里去?
“到了不得不排的时候再说吧,”该干部称,“总要等中央督察组撤了再想办法吧?”
监利市政协一位退休不久的老干部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所谓环境整治,无非就是“关、停、开”:关,就是关闭所有洪湖入口;停,就是让所有小龙虾生产、加工企业停下来;开,就是把原来一直作摆设的乡镇污水处理厂打开,“等到这阵风一过,一切又恢复原样。”
监利农村污水处理渠中的净化设施。(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图)
“经济发展模式是不是也要转型?”
某种程度上,前述荆州某县农业农村局领导B能够理解荆州的苦衷。
荆州市近年经济发展势头良好,2023年GDP为3151亿元,在湖北省内仅次于武汉、宜昌,其中第一产业的总产值为1097.10亿元,占比大约1/3。
“尤其是监利,几乎是一个纯农业县。”他说,四湖总干渠全长185公里,监利段就有55公里,监利的城市生活污水和农业污水几乎全部排入洪湖,“如果要彻底限制,监利的经济发展模式是不是也要跟着转型?这可能就是中央生态环保督察组批评的‘畏难情绪’”。
监利不仅是中国小龙虾产量第一县,也是湖北省水稻产量第一县,第一产业是监利的经济命脉。
但在环保重压之下,地方政府别无选择。
2024年4月,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正式进驻湖北前,荆州市领导到某地查看“清渠洁岸”工作。
一名在场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荆州市领导询问养殖尾水处理后的含磷指标,当地干部查看设备数据后回答是0.18,市领导询问是否合规,当地干部说国家标准是不高于0.2。“市领导说,既然达标了为什么不把设备关了?这么耗电,你们是不是在搞形式主义?”地方干部解释,设备一关可能就无法应对上级的明察暗访,市领导就没再表态。
荆州某县农业农村局领导A还说,过去六个月,该地通往洪湖的所有闸口的水质检测结果连续6个月达标,“我们这里农业污染的占比可能不超过5%,但是上面一刀切,也让我们处理掉禽畜。”
也有基层人员为荆州“喊冤”。
前述洪湖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回忆,2023年,荆州投入重金在洪湖种植水底植被,以期修复洪湖的自净能力。虽然目前难以判断成效,“但是不能说荆州对洪湖不管不顾”。
“治理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要考虑到湖的个性特征,肯定也会随着治理的进展不断调整思路和方案,”厉恩华说,“除了湖内因素,还受外界因素影响,治理起来也并非一个思路或一个方案能够完全解决,这也不现实。”
按工作计划,中央第四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已于2024年6月8日结束进驻工作。
不过,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文件显示,就在督察组撤离之前,荆州市洪湖流域水生态环境治理保护工作指挥部办公室于2024年6月1日、6月5日连发两份文件,要求开展农村人居环境整治专项行动,作为“清渠洁岸”活动的延续,重点整治乱搭乱建、污水乱排、垃圾乱丢现象。
文件还明确提出“相关部门要积极争取中央和省级补助资金”“吸引各类社会资金参与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发动农民筹资筹劳”。
2024年春天,在李花青两次向上级倡议无果的情况下,自己组织村民用“土办法”种植了两千亩水草。南方周末记者现场看到,部分水草已经长出水面一米多高。
“我就是想看看,在洪湖里长大的人能不能治理好洪湖。”他说。
而在那位洪湖湿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看来,“洪湖水质恶化由来已久,这次彻底暴露在全国人民面前,是解决洪湖问题的一个契机。我也在洪湖边长大,我希望洪湖更好。
来源:南方周末
编辑:裕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