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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实践智库|彭富春 :人工智能的冒险与欲技道的游戏
2024-07-21 17:39  点击:24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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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富春

哲学博士,湖北大学资深教授、美学研究院院长

人工智能拥有智能,目前主要是计算的能力。不同于人类智能,它是一种机械智能。它不是人自身天然拥有的智能,而是人给物体人为赋予的一种智能。作为新奇之物,人工智能是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最伟大的奇迹。它将彻底地改变人类自身、人所处的世界及其相互关系。在人工智能日新月异地推进之时,人们既有欢呼,也有忧虑。但问题的根本在于,人们要深思人工智能的本性。只有当人们知道了人工智能现在已经是什么,将来可能是什么,才能确立对它的适宜的态度和作为。

一、解放身心的欲望

人工智能的创新和广泛运用,已经成为了一种不可争辩的事实。人们被卷入人工智能的浪潮,这也是无法回避的命运。但人们首先必须追问,我们为什么要制造人工智能?我们为什么要发明和变革这一技术?

一切技术当然都是源于人类生存基本需求的欲望。人是欲望的存在者,这在于人是有意识的生命体,亦即有意识的身体性的存在者。人是以身体的存在者形态而存在于世界之中的,身体性是人的存在活动的基础。没有身体,就没有人,也就没有人一切的存在活动。既然身体性是人的基本规定,那么人就是一个活体,要凭借新陈代谢维持自己的生命。当然,人不仅活着,而且也会死去。但只要人活着,人就有欲望。只有当人死了,人才没有欲望。

欲望是人作为欲望者占有欲望物从而维系自己生存的活动。因此,人的基本欲望就是食欲和性欲,亦即身体性的欲望。食欲是保证个体的身体不至于由于饥饿而死亡,性欲是让必然一死的个体能够通过繁殖而保持种族的绵延。总之,这两种基本的欲望是让身体克服其有限性从而具有无限性。所谓无限性并非永远不断的绵延,相反,它是对于有限性的克服。在人的基本性的欲望的基础上,人发展了一些非基本的欲望,如物质性、社会性和精神性的欲望等。

人工智能作为最新的技术是一种智能化的工具或者物,但无论如何,它也是作为手段来满足人类生存的基本欲望。它有的和人的身体直接相关,如陪伴性的男性或者女性机器人、医疗机器人等;有的和人的心灵相关,如ChatGPT和Sora视频生成等。有的间接相关于人的身体和其他欲望,如人工智能赋能工业、农业、医疗和教育等,它们的产品能更加合理地满足人的欲望。这些都体现了人工智能超越传统技术的卓越之处。

但人工智能不仅是一种满足人类生存基本需求的欲望的技术,而且自身也是人的一种特别的欲望,亦即解放身心达到自由的最高需求的欲望。在天地之间的人作为一个特别的存在者是有限的。人的身体就其单项能力而言远远不及某些动物。虽然人的心灵能弥补其身体能力的不足,但其本性仍有局限。人不仅不能全面认识自身和世界,而且无法用自己的意识直接作用和改变外物。因此,人类一直梦想冲破自身身体和精神的限制,而达到无限的自由。这种梦想早已表达在巫术和神话之中。人工智能就是要将这一梦想变成现实。它作为人类的伙伴或者代理人就是最大可能地替代人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而让人的身心获得自由。

这种解放人的身心的欲望激发了人类不断创造和创新的欲望。人作为欲望者占有所欲物的时候,他就建立了他与自身并与周边世界的关系。为了满足欲望,人不仅要认识和实践,而且要制作。认识是人知道自己和世界的真相,实践是人生在世的行为,制作是人对于未有之物的发明。人类的历史就是创造物并创造人自身的历史。人以往的历史只是创造了无智能的物,但当代制造了人工智能的人不仅创造了一个作为人工物的机器,而且还赋予了它智能,这能让人的智能和物的智能对话。人工智能的物不仅能直接效劳于人的欲望,而且能按人的指令去创造另外的物并间接地满足人的欲望。

人工智能的出现让人在世界中存在的角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西方的创世论认为,上帝创造了世界和人。上帝是创造者,人是创造物。中国没有创世论,而是造化论。天地万物是自然而然的,人是天地的产物。作为如此,天地是规定者,人是被规定者。无论中西,人都不是一个创造者的角色。但人工智能颠覆了这一传统,人取代了西方的上帝和中国的天地,而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创造者。人不仅创造了一个有智能的自己,而且创造了一个有智能的物。由此,人获得了大能而支配万物。

在人工智能的时代里,人不仅如同上帝成为了创世者,而且其创世的方式也如同上帝创世的方式。上帝创造世界并非运用自己的身体动作,而是运用自己语言的言说。正如《创世纪》所说的神话:上帝说有光,就有光。他用语言创造了世界。与上帝的说道的言说不同,人类是身体的劳动,他正是用自己的手脚活动生存于世界之中,但人工智能也让人实现了用语言创造世界。人首先让机器具有智能,亦即获得了接受、分析和输出语言的能力,然后和机器对话,让机器去支配物。长期以来,语言只是语言,现实只是现实,语言只是现实的名字,而并非现实本身,因此语言和现实是二元的。但人工智能打破了语言和现实的二元分离,语言成为了现实,现实成为了语言,人的语言获得了现实的力量。

正如人是上帝的创造物一样,人工智能也是人的创造物。他们虽然都同属创造物,被创造者所规定,但一旦被创造后,都具备自身的独立性。人工智能拥有自身的算法逻辑,区别于人脑的思考。因此,人工智能和人可能是同一的,也可能是差异的。根据这种情况,人需要对它进行训练和修正,而使之与人对齐。这种情形有点类似人对于上帝的犯罪和皈依。

人的这种如上帝般创造的欲望当然是一种超越了人类生存的基本欲望的特别的欲望,但它却回过头来让人类生存的基本欲望更容易激发和满足,如人的食欲和性欲等身体性的欲望,还有一些物质性、社会性和精神性的欲望。但除此之外,它还激发和满足了人们长久以来不可实现的欲望,如长生不老、死而复活等。在历史上,人们只能通过巫术和神话来实现这些欲望,但现在的人工智能却能实现它们了,虽然只是以一种数字的或者虚拟的形态。人们可以让死去的人物在机器中复活,并能和他当下对话,这比巫术和神话无疑更具现实性。在这样的意义上,人工智能可谓当代的巫术和神话。

二、制造神器的技术

从解放身心而创造的欲望出发,人类在当代实现了技术革命,制造了人工智能。比起其他人类制作的器物,它是非同寻常的神器。

众所周知,人是技术的存在者。与动物生活在自然世界不同,人只能生存于技术的世界里。所谓技术就是制造和制作,是人使用工具制造物的活动。它包括了三个要素:人、工具、物。人是技术者,物是被技术化者,工具是人与物的中介。其中,工具具有非凡的重要意义,是技术活动的物化形态。人们可以从工具自身看到技术发展到何种程度。

作为技术核心的工具与人类历史一样有一个发展的历程。首先是身体工具。人自身的手脚和官能充当工具。其次是手工工具。人使用自然的或者制作的器物作为工具。如石器、陶器、青铜器和铁器等。再次是机器工具。它借助于动力而具有自动的功能,人只需操纵和控制它。

上述工具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器物,而没有智能,人工智能作为工具的出现是革命性和划时代的。它虽然也是一个器物,但是一个有智能的器物。由此它区别于人类历史上所有的工具或者器具。它可被称为神器。所谓神器之神一方面指某种器物神奇,超越常规,不可思议,另一方面指它具有智能,类似于精神或者神灵。

在此,我们需要对于智能本身略加讨论。何为智能?英语的智能(intelligence)一般指人的聪明、才能、理解力,它属于人的思维和意识。现在的人工智能是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的一种技术,它虽是机器,但能如同人类一样思考、言说和行动。它包括了学习、推理、思考和规划,但其核心是对于数据的统计和计算。人工智能一般具有三要素:算力、算法和数据。算力是计算机的计算能力,算法亦即运算法则和计算程序。数据除数字外,还包括文字、图片、语音、视频等。简而言之,人工智能是具有算力的机器根据算法而对于数据进行计算。

人工智能作为一个新物是世界中出现的一个前所未有的存在者。一方面,它既区别于人,也区别于物;另一方面,它既具备人的特性,也具备物的特性。它能如同人类一样去存在与活动,既与人类打交道,也与万物打交道。在某些专业领域,人工智能的能力已经不是类似人类,而是远远超越人类。凭借如此超凡的能力,人工智能替代了人的体力和智力劳动,从而解放了人的身体和大脑,给人提供了自由的时间和空间。

这样,在人类的生活世界中,不再是过去的人与物的二元结构和关系,而是人—机—物的三元结构和关系。人们一般认为,在人与物的二元结构里,人是主体,物是客体,不管物是自然物还是人工物,人与物的主客体关系是规定和被规定的关系。这就是说,人是支配者,物是被支配者。如果继续按照主客体思维模式来看人—机—物的结构和关系的话,那么人依然是主体,物依然是客体,但人工智能虽然是人制造的客体,但与万物相比,它又具有主体的特性。因此,人—机—物的世界就形成了多元的相互关系。人与人工智能的关系是两重性的,就创造和被创造而言,他们是主客关系;但就人工智能相对独立于人而言,他们的关系就变成了主体和主体的关系,至少是一个真正的主体和一个准主体的关系。这种关系类似于伙伴关系或者是朋友关系,但绝对不是历史上出现的主奴关系。而人工智能和万物的关系却不是客体与客体的关系,而是一个准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这在于人工智能可以支配万物。因为人工智能介入到人与万物的关系之间,所以人与万物的关系不再是直接的关系,而是间接的关系。人授命人工智能,而人工智能去作用万物。

虽然人工智能是人类技术制造的神器,但也不能对它过度神化而使之变成一个现代的神话。我们必须清醒地意识到它的边界。

对于人工智能的出现,很多人欢呼并认为它是生命历史上的一次革命和奇迹,是从碳基生命到硅基生命的转化。但事实上,这不仅是对于生命的误解,而且也是对于人工智能的误解。人们一般所说的生命指的是有机生命,具有刺激反应、新陈代谢和繁殖的能力。生命个体都要经历出生、成长和死亡。在这样的意义上,人是生命体,但人工智能却并非生命体。人的生命是身体性、肉体性的,但人工智能是物体性的、机械性的。它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意识体。这就决定了它不能绝对地独立和自主地演化。它不可能具有真正的主体地位,它既不可能在人面前充当主体,也不可能在物面前充当主体。它至多是一个准主体或半主体。

因此,人工智能并非什么硅基生命,而是硅基意识。从大脑智能到人工智能的转变也不是什么从碳基生命到硅基生命的转变,而是从碳基意识到硅基意识的转变。人工智能虽然有智能,但仍然是一个物且不是生命的有机物,而是非生命的无机物。这在根本上规定了人工智能只是作为一个特别的物的存在特性。

目前的人工智能是无世界性的。所谓的世界是天地万物的共同体,其中有自然物、人工物和人自身。它们是彼此不同的存在者,各自有自己的规定性,但是同属一体。作为一个独特的存在者,人生存于世界之中,去活动、思考和言说,与他人打交道,与万物打交道,和其他存在者共生共荣。这意味着,人不是无世界的孤独者,世界也不是无人的荒原。人既不是远离世界来打量它,也不是在世界之内与其构成主客体关系。人与世界原本就共属一体,而万物互通。这种与世界共在的特性是人的存在论的基本规定。但现在的人工智能却与此不同。它作为人类的创造物是一个人工物,既不同于人自身,也不同于自然物。它虽然与人和万物打交道,但它们的交往只是数据关系,亦即信息的输入和输出,而不是现实性的存在关系。人工智能除了凭借数据和世界相连外,它在其他方面是无关系的,因此它在世界中基本上是孤立的。人工智能不在世界之中的特性决定了它不可能和真正世界相遇和相通。

除了无世界性之外,人工智能也是非身体性和非身心合一的。人作为世界内的独特存在者,是有意识的生命体。人不是无身体的心灵,也不是无心灵的身体,而是身体和心灵共生和合一的。就意识而言,它是人的大脑的独特的机能,是人的身体独特的活动。离开了身体,就无意识活动;只有身体,才有意识的活动。意识总是人对于自身和所处的世界的意识,因此,意识始终是身体在意识,是生命在意识。但人工智能却与此不同。在根本上,即使是具身性的人工智能也是无身体的意识。它所谓的身体只是一个机器装置,也就是一个人工制造的物体。所谓的机器人并非机器化的人,而是人形机器。这就是说,它不是人,而只是机器。具身性的人工智能所具有的身体也并非人的有机身体,而是机器的无机身体。这一机器物体自身并不能生发出意识活动,而只能接收、处理和输出数据。这就是说,人工智能的身体和意识是分离的,并非身心一体和身心互动。因此,人工智能的所谓意识并非活的意识,而是死的意识。

即使把人工智能的数据或者信息的处理当成类人的意识,它也是单向的,而非多向的。而人的意识是完整和丰富的,是多维度的,如认知、意志和情感等。人除了有认识的能力之外,还有需要和意愿的能力,此外还有情感和同情的能力,这数种能力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但人工智能的智能只是人心灵的单一部分而非全部。这就是说,它的智能基本上是排除意志和情感的。它唯一拥有的智能也只是类似于认识,而它在根本上也是计算性的。其实,无论是符号主义还是联结主义的人工智能学说都基于计算主义,亦即对于数据的计算。但计算并非人类思考的本性。这在于,思考是对于人类自身及其所在世界的存在真理的揭示,而计算只是数据的处理。

这样一种作为计算思维的人工智能就不可能如同人类那样具有自主意识。所谓自主意识是指人能自己规定自己的意识,而不是被他物所规定。正是人有自主意识,才有对象意识。这就是说,人能够将自身设定为主体,而将自身之外的事物设定为客体,而意识到对象的存在。人不仅能作为主体将自身之外的事物设定为客体,而且也能反过来将自身也设定为客体,自己意识自己的存在,而形成自我意识。除此之外,人甚至能意识到自己的意识,形成自身意识。自身意识就是关于意识的意识。自我意识和自身意识正是自主意识的表现。因为自主意识在根本上是人自己规定自己,所以它也是自由意识。与人类意识不同,人工智能不具备自主意识。其原因在于,人工智能在根本上被人所创造、运用和监管。无论是算力、算法和数据,人工智能都不是绝对自主的。只是在数据的处理亦即计算过程中,它才具有相对的自主性,获得了对象意识。这就是说,它能把输入的数据看作一个与自身不同的对象并进行处理,亦即计算,最后能输出一个结果。虽然人工智能具有对象意识,但并不具备自我意识。它不能自身作为主体而将自身设定为客体,而意识自身的存在。它除了能计算数据之外,无法意识自身的算力和算法。当然,人工智能更不可能具有自身意识,意识到自身在意识,亦即计算自身在计算。于是人工智能自身的非自主性意识只能让它自身始终保持非自由状态。它不能自己规定自己,而是被人所规定。

人工智能的非自主性意识也导致了它的计算亦即制作不具备创造性。人的意识的创造性意味着能从无到有,把不存在变成存在的。它不仅能继承已有的知识,而且能和它中断,而发现新的知识。但人工智能所生产的知识并非创造性,而是再造性。它不是从无到有,而是从有到有。它是对于人类已有的知识进行加工改造而形成的一种变形的知识。人工智能生成的文字、图片、声音和视频不是原发性的,而是在已有的数据的基础上的再生。它们缺少在某一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所生成的事件的唯一性和生动性。

虽然人工智能只是类似人类智能,但是它能挑战人类智能。因此,它是一个冒险的技术。当然,冒险并非意味着只是接近危险,而是面临危机。所谓危机是一个边界。边界是这样一种地方,一个区域在此终结了,而另一区域在此开端了。因此,危机作为边界既是危险,也是机遇。作为最冒险的技术,人工智能的发展始终在撞击人类和世界存在的边界并超越这一边界。因此,它不仅可能是危险,带来一个事物的终结,而且也可能是机遇,带来一个事物的新生。

人工智能的越界行为表现为,它在不断地接近人类的智能。通过对于人脑思考的结构和过程(神经网络)的解密,人工智能正不断模拟人类的思考行为,越来越类似真正的人类智能。同时,人们也试图让人形机器人如同人类一样存在于世界之中。它不再是一个无身体、无通感和无世界的人形机器,而是一个有身体、有通感和有世界的机器形体的人,现在的具身化的通感的多维的大模型的人工智能技术正是在朝此目标不断推进。人工智能不仅越来越接近人类智能,而且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人类智能。例如,人工智能具有远远大于人脑所储存的数据,具有远远超过人类的计算能力和速度。因此,当人工智能和人类博弈的时候,前者就可能成为胜利者,后者就可能成为失败者。一个典型的案例就是:在Alphago和人类的围棋博弈中,前者就完胜后者。

当然,人工智能作为人类最冒险的技术带来的可能性远远不止如此。人工智能模仿和超越人类的智能只是在一条道路上行走,而与生命结合则是在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这条道路是一条更加冒险的道路。我们说,人工智能只是智能的变革,即由人类智能转向机器智能,还不是生命的变革,不是从碳基生命到硅基生命,因为机器不是生命,是非生命。但生物的人工智能则不仅是智能的变革,而且也是生命的变革。作为人工智能和生命体的结合,它在自然智能的基础上赋予人工智能。这将诞生一个新型的人工智能生命体。

现在的脑机接口已经拉开了人工智能生命化的序幕。人们给人的大脑植入侵入式或者半侵入式的芯片,可以构成大脑和外界的信息的双向互动。一方面,人的智能可以支配外在事物,另一方面,输入的信息可以影响人的大脑,而进一步地指挥人的身体。人们一向认为人是有意识的生命体。过去这个意识只是生命固有的和学习的意识,但现在这个意识却是人工赋予的意识。这两种意识的叠加将具有更大的力量而支配身体的行为。

人工智能除了和人结合之外,也可能广泛地与高等动物结合,形成人工智能化的动物。通过芯片植入动物(如猿猴)的大脑,人们就可以知道并控制这些动物的感知、反应和行为。这样就彻底地改变了人类和动物的关系。动物原本只是生存于荒野之中,自生自灭。起初,人类通过渔猎捕获这些动物来满足自身的生活需要,随后,人类驯养这些动物,顺应其天性,让其效劳于人类。到了现在,人类通过人工智能支配动物。一方面,人们可以更加精准地知道动物的习性和行为方式;另一方面,人们通过施以对策,让动物更合乎其本性地生长和繁衍。历史上人对于动物只是外在的驯服,但现在人对于动物却是内在的训练和培育。

三、人、机、物共生的大道(智慧)

既然人工智能是一种冒险的技术,既能带来危险,也能带来机遇,那么人类就要正视这一情形的两面性,化危为机。人类解放身心而不断创新的欲望会推动人工智能无限地发展,使之成为自身最听话和温顺的伴侣,满足自身身体和心灵的需要。而人工智能作为冒险的技术则会沿着自身的轨道不断超越自身,更加多快好省,从而效劳人类。人类的欲望把人工智能当作满足自身的手段,只是考虑如何占有和消费人工智能所制造的所欲物。而作为手段的人工智能自身只是中性的,本无所谓善恶,也无法自身实现惩恶扬善。技术出现的问题虽然最终也需要技术来解决,用好的技术替代坏的技术,但是最终决定者依然是人。

在人工智能的危机面前,最关键性的解决方案既不是人的欲望,也不是人的技术,而是大道(智慧)。所谓大道就是智慧,但智慧并非智能。智慧和智能在一定范围内都属于人的意识和思想。智能只是人的一般的思考的能力,而智慧则是关于人与世界存在的真理。它知道人的本性是什么,世界的本性是什么。智慧能为存在与非存在划界,亦即什么样的欲望是可以实现的,什么样的欲望是不可以实现的;什么样的技术是可以使用的,什么样的技术是不可以使用的。基于这样的本性,智慧为人工智能划界,让这个最冒险的技术避免危险,而转为机遇。

目前人工智能的确给人的生活和生产带来了很多便利,如生活和生产机器人,充当了人类的服务者,解放了人类的身体和大脑。它形成了崭新的生活和生产模式,给人类生存的世界提供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奇产品,但人工智能也产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问题。如算力的资本化,人工智能无论是在能源方面,还是在芯片方面都要耗费巨大的财力。因此它显然成为了富豪而非穷人的产业。而人工智能带来的惊人的效益又会加深贫富的两极分化。同时,数据的采用也关涉到知识产权,其所关联的个人隐私的泄露就会伤害其正常生活。模型自身所形成的先见或者偏见会引发一系列歧视性的问题,这包括宗教、政治、法律、道德、种族、性别和年龄等方面。此外,算法的操作运行是暗箱式的、非透明的。这就使人工智能输出的结果具有不确定性、不可预测性和不可控性。此外,人工智能的高度仿真性模糊了虚拟和现实的界限,它制作的语音、图像和视频让人很难区分它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人工生成的。这都会产生以假充真,从而误导人们的判断。现在死而复活的虚拟技术或数字技术就面临合法性的问题。一个现实中必然死亡的人借助人工智能技术实现了数字或者虚拟永生。但是谁有权这么做?其边界又在何处?

现在人们呼吁人工智能要与人类的价值对齐,亦即区分善恶,已经建立并还要建立关于人工智能的伦理规范和法律规则。这实际上意味着,人们不再是顺应欲望的追求,让人工智能单纯地效劳于人,也不再是囿于技术的维度考虑人工智能的多能和创新,而是从人与世界的真理亦即智慧的视角来思考人工智能的本性,并指引它前行的道路。

毫无疑问,人工智能的第一条红线是不能伤害人,而要保护人。人工智能不断地追求类人和超人,但它在此过程中既可能听命于人,也可能反叛于人。这就是说,它会摆脱人类的控制,远离人类而去,与人类背道而驰。

这最大的危险就是人工智能反对人类的价值观。所谓价值观是衡量事物存在的尺度,以此人们区分一个事物是必须存在的或者是必须不存在的。人类的基本价值观是区分善恶并去恶向善。但人工智能的价值观是无价值观。它是中性的,超越善恶的。它不区分善恶,也就会善恶并进。因此,当人工智能制作的产品具有恶的特性的时候,当然会破坏人类的善的特性。这就需要人类对于人工智能进行训练,而让它和人类的价值观对齐,分辨善恶,并弘扬真善美,摒弃假恶丑。

即使人工智能做到了和人类价值观对齐,但也有可能构成对于人类存在的控制。这在于人工智能,特别是人形机器人的出现将成为人如影随形般的无法摆脱的伴侣。世界由人与物构成,但人工智能成为了第三者。人自身的存在需要人工智能的陪伴,人与物的相遇也需要人工智能的媒介,这就会导致人对于人工智能的严重依赖。所谓依赖就是失去了独立自主性,而将自身的主导权转让给他者。人对于人工智能的依赖意味着前者成为被控制者,而后者成为控制者。人工智能永远不会像人,但人却有可能像人工智能。这就是说,人的身体被技术化,同时,人的心灵也被技术化。

因此,人们必须确定人与人工智能的边界。人是人,人工智能是人工智能(机器是机器),人与机器的界限不可混淆。这要求人们要明确标明,人工智能所制造的虚拟的人物、场景和事件,不可冒充是真实的。同时,仿真人形机器人,特别是具有明显性别特性的男女机器人的操纵也要确定其规范。此外,脑机接口的运用更不能让外力借助芯片对于人脑进行恶意的控制。人工智能要保证解放人的身体和心灵,让人的身体和心灵获得真正的自由。

人工智能的第二条红线是不能伤害物,而要保护物。动物自身的人工智能化能让人更加了解动物,关爱动物,让动物合乎其本性生长。但如果人工智能改变动物大脑的神经功能则可能形成奇怪之物。因此,要禁止培养出半人半兽的怪物。人工智能赋能动物驯养能改变养殖业的生产模式,并使其兴旺。但人们不能把动物只是当成现代高科技控制的肉类生产者,也要让它具有动物性地活着。人工智能赋能农业生产让其增产丰收,但也要考虑不能把植物只是当成一种单纯的食品来源,而也要保证它合乎其天性地生长。人工智能赋能的大地资源的发现、开发和加工能使之更加精准和有效,但也不能把地球变成一个单一的矿山,而要注意其生态建设,让其成为人类可持续居住的美好家园。事实上,人工智能对于万物的保护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如人工智能赋能的天气预报以及对于洪灾、旱灾和地震的预报能让人更及时地了解天文地理的动态,规避风险,而保障自己和万物的安全。

人工智能的第三条红线是不能伤害机器自身,而保护自身。人工智能正在夜以继日地不断创新,逐步迈向具身化、通感化和世界化。其外在和内在的完善也使自身更加安全可靠,但它依然存在风险。人工智能自身暗箱的运行就可能出现内部涌现的故障,从而输出劣质和恶意的产品。同时外部的侵入或者会破坏机器的正常运行,或者会恶意控制它。这种对于机器的伤害并非只是囿于机器自身,而且会导致机器进一步对人和物进行伤害。因此人工智能应该自带保护自身的设置。同时,人也要加强对于机器的保护,这包括必要的预警措施和应急手段,保证机器可控地正常运行。

总之,人工智能作为一个冒险的技术绝非只是一个单纯的技术问题,而必须置于人所在的世界之中超技术性地思考它。一方面,它相关于人的欲望,即人的身体和精神必要生存的基本需求和解放自由的最高需求;另一方面,它相关于人的智慧,即人与世界存在的真理。人的身心必要存在的基本欲望和解放自由的最高欲望推动着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而人工智能也不断满足人的身心的欲望。但唯有智慧的指引,欲望才能正当地实现,技术(人工智能)也才能正确地前进。当然,欲望和技术(人工智能)也会推动智慧的演进和更新。人工智能的技术要求智慧成为人工智能时代新的智慧。的确如此,在人类历史上,智慧只是思考过人和物,但它现在却要思考一个新出现的第三者。它是人与物的结合。人工智能时代的新的智慧强调人机物三者共生。它们彼此互不伤害,相互保护,共生共荣,共同建设一个美好的世界。这就是在人工智能时代里的欲望、技术和大道的游戏。

(原文刊登于《湖北社会科学》2024年第3期)

中国实践智库:立足中国实践,对话中国智库。专题策划:秦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