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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恩明经典散文:别了,朝鲜!
2024-09-06 20:59  点击:17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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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朝鲜,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去的时节,在初冬,沈阳参团,乘飞机去。

抵达平壤的那天,飘飞雨雪,从天而降的,仿佛就我们一架飞机。冲刺的跑道,距庄稼地不远;风啸的窗外,遥现山岳,不见房宇。湿漉漉的机坪,空荡荡的冷清,停有的三架小飞机,像是别处赶来过夜的。

出机舱,我衣帽罩头,都感觉风寒,可钻进摆渡车,还见厢头有几个中年男子,西装革履。他们每人胸前都佩戴一枚金色的像章,显然不是我们的同类;身边还站着两个黑人兄弟,大约是从赤道边归来。

看体形,他们不像出生于这片积贫的国土。观举止,他们更像我国经商的“官二代”,浑身扬溢出一股矜贵之气。

车行半途,在第一个通道口,果然出来几个军警,把他们当老爷似的恭迎去了,而被阻止在车上继续前行的我们,便有了感慨:“哟!朝鲜也时兴开后门了!”

“他们走的是前门。”有人校正。

“人家陪同的是外宾。”有人提醒。

“在这里,我们也是外宾呀!过去,还是同志加兄弟!”

“可惜,现在,你是‘中修’加恶邻。”

斗趣的同伴,步入大厅,便都缄口了。那大厅,是他们的出境厅,其实,就一通长梭梭的大屋,取行李、办签证都在那通大屋里。屋内的工作人员,不少,几乎都穿军装,明晃晃的领章帽徽,错乱不一,还有牵狼狗走动的。每一个兴致勃勃前来的观光客,落地就接受这般礼遇,无不心存敬畏。

朝鲜出境的手续,并不复杂,费时多在特殊的规定。手机、护照先统一上缴,然后才是开箱检查。一张张长条案桌上,依次敞放着等候检察官来翻检的行李。我心忧提包里的有本书违禁,忐忑地站在桌边,找注意力的转移。这时,取行李的那边,又过来几部手推车,车前高垒的大件,挡住了推车人。他们避开了检查,拐去了邻道——朝鲜本国人走的通道。我脑里顿生奇想:这么沉重,车载何物?就在他们快拢关口的时候,推车人抬头的瞬间,我看清的那一刹,触电似的心惊。他们竟是刚才先我们下车的那几位公爷。领头的,正捞手在向安检门前拿对讲机的军官比划。那官人心领神会,马上转身颐指安检门边的女警,那女警,反应敏捷,迅速跨前,搭手搬件送传送带,而那操控安检X光机的男警,目视荧光屏,双眉紧蹙,流露出的,却是几丝忧虑的无奈。

我的提包也过关了。检察官例行公事,只翻了翻不认识的书页。

大家的手机和护照也还回了,只是,还回的手机像中了邪,功能全废,成了只能摄影的玩具。

出机场,那几位衣冠楚楚的下力人还在不远处。我问前来迎接我们的朝鲜导游星星:“他们是干啥的?”

“归国人员。”

“带那么多东西?”

“有规定的。”

她见我老盯着那堆行李,乜了我一眼,答得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说,你们三十年前,不也是这样吗?

是的,三大件。

朝鲜确实在变。我们九人的团队,全陪导游,除了姑娘星星,还多出了一位姓古的中年男性。

平壤的街灯,也有了电。明而不亮的街灯,虽耀不灿市容,却能把地面行人的瘦影,牵得更长、更细。



住进的羊角宾馆,涉外五星,在城郊,一片黝黑林带的尽头,三面环水,有47层高。朝鲜大约屡遭国际制裁,自我封闭的这里,几乎没有人气。

夜来的半岛,悄无声息,能见的光亮,只有大厦的几处窗口。

我久呆在房间里,无聊,想独自逛街,却被大厅门口监护我们的古导游婉阻。他说,朝鲜现有规定:外宾外出,须两个导游陪同,还得上级批准。他见我发笑,又说,这宾馆里什么设施都有,地底就是娱乐城。

上世纪来朝鲜,我到过这只许外国人进出的娱乐城,赌钱还赢了几文。那时,我觉得这里比我们国内还开放。可如今,赌场歇业了。地底娱乐城里鬼灯如火,桑那、卡拉OK、保龄球之类,无客也在营业,且收费奇狠。卡拉OK,有陪唱的,陪唱也计费,一歌一计;异性按摩,更搞笑,还要另一个不按摩的异性在旁边监视,计费也双算。

我浏览了一圈,很让当向导的老古失望;回房间,又看了会儿他们乏味的电视,去上顶楼,观夜景。

从顶层的环形餐厅,俯视开去,周围仍是一片黑静。

远处城心的光焰牵出的星星点点,缠绕着一条蜿蜒而来的黑带,那是看不见的大同江。江面没有光影,时不时的,有几缕束光溜过。我仔细观察了许久,才发现,那是飘忽的车灯。车行在黑暗淹没的江桥上。

环形餐厅,也光暗无人,我实在找不到去处,再下楼,碰见两个同伴。

男的说,“这恐怕是世上最黑暗的国都。”

穿羽绒服的女的说,“乡村都市,上世纪才会有的。”

我心想:上世纪的平壤之夜,那月光下的一片朦胧,可惜,与你们无缘。

朝鲜著名的旅游胜地——金刚山,在元山附近,面临东海。就因它对向日本,有最好的出海港湾,韩战之初,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过这里。麦克阿瑟将军,仁川登陆的奇迹,也借助于这里。

当年,朝鲜人民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在洛东江一带,大有要把美军赶下大海时,社会主义阵营里头脑清醒的军事家,已经敏感到了联合国军队可能要从朝鲜蜂腰地形的两端登陆切入,一是元山,再是仁川。而大军登陆的条件,元山不知要比仁川好多少倍,就因世人的聚焦点都汇于元山,才成就了山姆大叔仁川冒险登陆的辉煌。

也就是说,我们要去观光的金刚山,既是海边著名风景区,又是军事战略要地。

我们坐大巴,行驶在一条年久失修的高速公路上。这条朝鲜唯一的高速路,是为开发金刚山的旅游资源而承建的。据说,是韩国人出资,在金大中时代。可它的命运,没好过韩朝联办的开城工业园区。

早上出发,沿途颠簸,还遇塌方绕道,日落前才到达。进入的风景区,果真名不虚传。万仞陡峭的绝壁,巍耸在蓝天下;晚霞辉映的花岗山崖,银光刺眼,像一尊尊身披铠甲威守海岸的变形金刚。蔽日的原始森林,似连海的绿营,浩浩荡荡地簇拥起金刚的伟岸;历经霜雪的红松木,已成枫林的片片红黄,像一展展旌旗在绿营中风扬。

我们车行在林荫的海滨路上,一连过了三道检查站。每一道哨卡的栏杆前,小红旗一挥,车停都有军人上来验明正身。望着林间牵出的铁丝网,哨楼上架起的机关枪,让人会感觉,欲送我们去的地方,是集中营。

夜宿的宾馆,在半山,成片的临海别墅,确实是疗养的好地方。可这里的服务员好像都是生手,面无表情的严肃,就像他们黑衣黑裤的装束,给人莫名的压抑。我在房间里找不到电热壶烧开水,问一位服务生,他倒很勤快,去了很远的电炉箱处给我端来了一杯倒烫不滚的热水。房间里的设施,好看不中用,都像是临时凑合的。

这夜,空气宜人,松涛催眠,我睡得很沉。

次日清晨,一早起来,我沿着海边灌木间的沙地散步。碧海蓝天,晨光熹微,天边尽收眼底。这时,我才发现,开阔的海湾远处,海里筑有一道长长的堤坝,封死了出海口,把海湾变成了波澜不惊的内湖。

难怪昨夜不闻涛声!

我迎着曙光,沿一条苔藓灰黑的曲径,朝海堤走去。晨风中,路过一片废弃的船坞。铁锈斑斑,挂满露珠,像在对人哭诉不能出海的历史。

我愈靠近海堤,四周愈空旷。草木不生的滩野,不闻鸟鸣。走拢堤坝下了,面对一排石阶,我犹豫了片刻。为了目睹元山出海口,实证韩战美军仁川登陆的诡异,我抬腿上去了,可脚刚一踏上坝面,才恍见挡住视线的铁丝网,网上的警铃就响了。也几乎就在同时,堤坝尽头的哨楼,一个持枪的军人,飞身跃出,吓得獐头鹿耳的我,拔腿就跑,没跑多远。船坞对面的营房门口,疾步走来三个带枪的军人,挎手枪的军官,扬手截住了我盘问。多亏,我还能说一口他懂的流利中文。

奔回宾馆,惊魂方定,我把刚才的历险讲述给同伴,他们个个听得心惊肉跳。

有人问,“你知道金刚山事件吗?一个韩国人就是与你一样误入军管区,饮弹身亡。”

难怪!这一大片韩国人建的别墅,人去楼空。

又有人说:“幸亏,你没掏出手机来摄影。”

是的,倘那样,我怕已经葬身于这片壮丽的海景了。

板门店,是旅游团,必去之处。到了那里,换车进入荒草萋萋、视野开阔的无人区。这里电网密布,是双边的缓冲地带。据说茅草丛生的电网下,地雷遍藏。韩战,以这里签订的协议而停战。所谓停战,并非战争的终结,若有火星,尚可再战。几十年来,朝鲜半岛的局势波谲云诡,就因它还处于临战状态。

我记得上次来这里,游客可以从二楼的?望台,走下一排台阶,进入开阔地面上的长条形平房。那平房里,存列的一张被隔墙拦腰封断的长桌,就是昔日协议的签字桌,是正中的三八线,真正的一边一国。平房外的空坝,划出的分界线,双边军人,以房的长度为距离,定点守卫,直面对视。一动不动的他们,像人体雕塑。韩方的,虎背熊腰,头戴钢盔,两腿叉开,半握的双拳自然下垂,一副美国大兵的模样。对立的朝方,布帽单衣,双脚并拢,掌心紧贴风摆的裤腿,标准的苏中军人立式。

一道分界线,两个阵营的代表,再现的古战场对阵,真可谓当世奇观。

如今,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看不见了,游客只能站在楼台上,俯视那平房。对峙的军人也消失了,可半岛局势的危急,却一天也没解除。

我还记得,上次来板门店,见过的另一谈判处,在松柏青青的草坪后边,那间大平房里。当年的谈判桌上,展有四方国旗,朝韩中美。桌边放有四把座椅。那时,朝鲜军人在桌前对游客讲述那段历史,尽管竭力歌颂他们的人民军,但多少还承认了我们志愿军的协助。可如今,座椅取走了两把,谈判桌上的插旗,也变成了两面。一面是朝鲜的,一面是联合国的。也就是说,当年的韩战,是朝鲜人民军独自战胜了联合国的军队,或者说是他们独自战胜了全世界的军队,才迫使联合国坐下来与他们谈判。

历史在他们这里等同于政治,朝鲜军人的豪言,不在其无知。他们所背的解说词,不过就是他们国家机器的传声筒。解说词怎么变,他们就怎么说,哪怕是面对历史的见证者。

我一点不感到奇怪,反觉熟悉。我们“文革”中不也有这样的荒唐,把井冈山的朱毛会师,变成了林毛。就是同样的历史,认识也不尽相同。还在来金刚山的途中,导游星星就对那段韩战历史,说过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看法。其大意是,我们的抗美援朝,她认为是在还他们的旧账。她说:他们帮助过我们当年的抗联,尤其是我们的国共三年内战之初,东北民主联军在危急存亡之秋,是他们收留了我们崩溃的残部,给了我们装备,还动员了二十五万志愿军帮助我们打赢了东北的国军。她见我们听来惊愕又茫然,还言之有据地引出了我们谁都不知的一段最高指示:“朝鲜人民支持过我们的解放事业,这账一定得还。”

今天,她认为是我们不要毛主席了,他们才反对我们。她说得多有道理。

她尽管满口的主体思想,但我仍感觉,在这片神秘的土地上,拜金之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还在进入无人区之前,古导游在办理手续的厅堂,面对小卖部的商品,居然当众要我买两条香烟慰劳他们的边防战士。我见上车来接烟的军人,一点没有愧受之色。

他们的红色教育基地,几乎都出现了商场,精神与物质结合输出,少了游客购物的防范心理。

这天午餐,在板门店附近,导游一路神吹的高丽参炖土鸡,预定的加菜,好几百元人民币,端上桌来。那鸡,是我们喂养的饲料鸡;那高丽参,像我们的白芍,而且是用高压锅“炖”的。

离开平壤,乘火车回国。我坐在卧铺车厢的窗前,望着窗外闪过的山丘、田野、村落,恍若当年乘大巴车去平壤。沿途见过的,还是那么熟悉。公路上不时扬起的烟尘,田埂上刷白的大幅标语,晒坝边高耸的永生塔……不断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朴导游,她那清纯的笑影,羞涩的目光……她那赤诚似火的爱国情怀,穷且益坚的铮铮傲骨……那时,他们正在与南韩对话,我多么希望他们对话成功,经济启动后,她身上那些可贵的东西不要被铜臭污染,她说不会的,如果我再来,一定会见到还是现在的她。

记得那时,为感谢她尽职的辛劳,我打算送她一件小礼品,被她断然回绝。

这么多年了,与她分手时,我告诉她的话,至今未忘:

“朝鲜,我会再来的,不会太久!我希望再来的那时,到处都能见到‘鲜花盛开的村庄’,还能在不夜城的闹市中再见到还是现在的您。”

我一来就向星星打探过她,还送了本我的散文集,其中有写她的一文,让星星去查找。可星星的回话,几番让我失望。是的,我当时只知她姓朴,是朝鲜的大姓。快二十年了,或许她早不当导游了,上哪里去找呢?昨夜我也想过,找不到她,也许更好,少了我心里的纠结,她的尴尬。面对如今的朝鲜,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还会是过去的她吗?

昨晚,我让星星冒险,送我去了趟青年宾馆,见到的大厅,当年依旧,茶吧的光影,还是那么迷蒙;我呆站在那里,默默地沉思了许久,向二十年前的她,依依惜别……

车过清川江,我躺在铺上迷糊了。一阵吵闹把我惊醒,望窗外,车已到达新义州。我知道要出境检查了。站台上,尽是军人,上车来的已引起了过道上的骚动。

“行李不许动,人都从厢里出来。”一位脸黑的中尉,手举小红旗,从过道的人缝里挤出,一路呐喊的过去。

紧接着,臂戴白袖章的执法军人,挨次坐进包厢,按导游交出的旅游名单,一一叫人进去,指认自己的行李,接受翻检。幸亏朝鲜没有黄毒贩卖,遭殃的多是手机里留存的照片,但凡手机里存有他们认为有损于朝鲜形象的照片,先罚后删,二百、四百、八百元不等,还有收缴手机的。你不要心痛,也没有申辩的权利,这里是他们说了算,不扣留你就算不错了。

过道的前面,骚动一起,后面张望的人堆,都在偷偷掏手机,自删图像。而那开道走至厢头的中尉,又转身回来,见到躲闪者,就冲着高喊:“罚款!”

厢前在逐一盘查,厢中人人自危,厢后不断传来粗野的吼叫:“罚款!罚款!罚款!”

我手机里没有一张照片,回想起来更是后怕:幸亏,在金刚山的海防线上,我没有摄影的爱好,不然,就是躲过了初一,也难逃十五。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太阳都快落坡了,火车才启动。

这样的送别,谁何曾见过!车厢里鸦雀无声,一片肃杀;过了鸭绿江,才有了话音,随后爆响的喧哗,是一片埋怨、挖苦、庆幸……的吵闹和嬉笑。

别了,朝鲜!我遥望着那渐行渐远的对岸,西沉的夕阳……就像在告别自己的童年。

写于2016年初冬。

( 作者:梁恩明 东方佛都创始人,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曾获“全国冰心散文作品奖”。)

编辑:秦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