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太阳的强光直射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墓地上,此时在天津静海区大口子门村,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发出阵阵鸣笛声和在垃圾堆里觅食的野狗吠嗥,整座村庄一片宁静。
二十多天前,23岁的山东青年李文星的尸体在这附近的一个荒僻水坑中被发现,警方调查发现,李文星生前通过网络招聘误入传销组织,被先后送到静海镇上三里村、杨李院村,期间两次被转移。
8月6日凌晨起,静海全区范围内开展地毯式、拉网式排查,以乡镇为单位,集中所在地派出所和相关力量,做到村不落户、户不落人,全面清查传销人员。
8月7日,记者再度探访了被传销染指的静海村庄。过去十多年,尽管警方和工商部门持续清查,但传销屡禁不止,打时做“鸟兽散”,过后又卷土重来。当地人则在畏惧与逐利的复杂心态中,与传销者“和平共处,互不干扰”,形成了一条灰色的利益共生链。
据村民指认,这是传销人员常活动的桥洞
村民的额外收入
大口子门村位于天津静海区静海镇,村子在104国道主干线附近,离静海中心城区四公里左右,整个村子都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外围是大片玉米地和小树林,距离村子一公里外还有一个生活废弃物处理公司。村民告诉澎湃新闻,多个疑似传销人员的窝点寄居在村中。
偏僻村落的平房曾经出了名难出租,可是传销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在静海的北纬三路上,有7家私人房产中介,他们的房源主要来自大口子门村及周边的几个村庄。
传销人员常活动的野地
通常情况下,中介们把房子租给普通租户的价格是每月150元一间,租给传销人员时则涨到500元左右。租金500元的两间平房,到传销人员手里时涨至1000元。秦素丽说,传销人员大多数都是租住最破旧的平房。
在秦素丽的记忆中,她刚入行的2006年,传销“没有现在这么乱,控制人的自由,骗钱。”
据天津本地媒体《每日新报》2005年的报道,不完全统计,仅2005年上半年,天津工商部门先后取缔了20多个非法传销组织。公安机关驱散了近2000名传销人员。
秦素丽在静海区做了11年的房屋中介,曾经有两次将手中的房屋租给传销人员。
在这片区域做房屋中介,难免和传销人员打交道。有一次,和秦素丽在同一条街上的中介彭美华把房租给了两个女孩儿,看上去20岁出头,大学刚毕业的模样。交完3个月的钱,住了两个月后,被邻居举报了,“工商局管传销的人来了把房间玻璃砸破了。”
传销窝点
知道房子租给了传销人员后,彭美华后悔了,“当时要是知道的话,咱也不收他们那么点儿中介费了,一般收他们中介费收得高。”
五六年前,警方对传销人员“查的没那么严”的时候,彭美华事先和房主形成合意,做“直销的”租金高,只要有人上门就租。
两年前,秦素丽带客户到村里看房,经常见到传销人员在路面上活动。
租房的人问:“有直销的房子吗?”秦素丽一看是外地人,索性拒绝了。
现在,上门问房的人少了。秦素丽坦言,生意不好的时候,房子不好卖,本地的传销人员成为他们最主要的客户。
秦素丽记得,她做中介的第一年,见到的传销人员数量最多,生意最好。曾经有一次,一个传销的头目开着豪车,脖子上戴着金链子和大金戒指,找她租房,出的中介费比一般人高一半。在当地,传销人员只有通过中介,才能租到房子。后来,找她看房租房的传销人员越来越年轻。
一方面,秦素丽逐渐对传销人员开始产生反感,另一方面,她在等待着更多的生意上门,无论对方是不是传销人员。
十平米的门店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办公桌,每个白天,她在这里等待生意上门。
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秦素丽都没有遇到过传销人员进店问房。通常,有外地人进店,凭借敏锐的直觉,“他们的那张脸不一样。”她直接问对方是不是干直销的,对方如果回答是,她一口回绝,宁愿房子“烂在那里”,也不租给对方。
后来,传销人员晚上“闹腾”,在屋子里讲课,唱歌,鼓掌。逐渐,周围邻居抗议频繁而剧烈的噪音,加之偶尔有村民丢失东西,多数房主不再愿意把房子租给传销人员。
传销窝点内的床铺
政府管理人员曾捣毁窝点,把传销人员房间的玻璃砸了,水电表拆了,带走了几十个人,遣散了一批,“过不了几天又都回来了。”那同时意味着生意回来了。
反传销的救助生意
出逃前,任路军从没想过自己可以救人于传销。
2014年逃离传销组织后,任路军加入了民间反传销协会,专门接受求助者的咨询和劝说解救陷入传销组织里的人。 通常,他人求助需要支付2500元至3000元的费用。“我们是民间组织,没有其他收入,只能由求助人来承担(费用)。”
之后几年里,他在静海区解救过10多名传销人员。在锁定大概位置后,每天蹲点守着,等到目标对象出门上课,串寝时候,他带着家属直接把人抓住带走,再对其“做思想工作。”
任路军从数名被他解救的传销人员那里了解到,如果当地打击比较严的情况下,传销人员凌晨四五点出门,晚上十点多回家,在外面待着所需要的水、食物都是从附近的商店购买。“以前的可消耗品变成必须消耗品。”在有传销人员活动的村子里,小卖部的生意相对较好。
只要有传销人员到郭勇的小卖部里买烟买水和日用品,他一眼就能认出来。“二十来岁上下,穿着年轻。有的来的时间长了,老是那一身衣服,满身油污油污倍儿邋遢。”尽管这些人只在他店里购买三块钱的便宜烟,数百人也能给他带来可观的收入。
任路军2014年的时候曾经被骗至静海干过一段时间的传销。据他回忆,一个馒头,店家卖给当地人只需五毛,卖给传销人员需要一块钱,每人每天开销10元左右,一个窝点15人,吃住都需要花钱。当时的传销头目告诉他,赚来的钱都用作人员开支了。
在大口子门村开了5年馒头店的老板徐花这段时间明显感觉店里生意清淡了。“他(传销人员)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来了。”每天出笼的400个馒头直到下午还剩下不少。
过去,传销人员经常到她店里买馒头,一次买走20几个,拎着一大袋子钻进平房里。
23岁的卢宇辉今年3月底被警察从静海的村子里救出来。据他回忆,在传销组织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凌晨三点到村庄外面的野地里待着,“管家”打电话给当地的馒头店,店主再提着一大袋馒头送到野地里。每过一段时间,管家直接让超市的人带着日用品送到门口。
墙角堆放的棉被
郭勇和徐花面临的现实一样,这段时间,长期驻扎在村里的传销人员“都散了”,店里的客流量少了些,每天的营业额随之减少。
逐渐,传销成为这片村里村民无法避开的敏感词。某种程度上,传销改变了这座村庄,人们因为传销而改变,但绝口不提。
很多村民记得,两个月前,这些年轻的“外来人”大摇大摆地穿行在乡村的街道上,疏零的房屋间,某种程度上,他们给这片村子带来了“额外收入。”
多年下来,静海本地出租车司机杨鑫见到过“捞人者”的生意。“捞人者”属于中间人,他会借助本地人的力量,收钱放人。喊好价,一万五友情价,约在指定地点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对方能跟人打包票“找不着一分钱不要”。
搭载与搭救
受访的本地人也说不清有多少人在静海的地界上干传销。
8月6日起至8月26日,天津公安机关在全市组织开展为期20天的以打击整治静海传销为重点的集中行动。据警方通报,截至8月7日,共排查村街社区621个,发现传销窝点420处,清理传销人员85人。
“静海干出租的,别管他黑的白的都得拉着。”杨鑫开了23年的出租车,阅人无数。
“传销对于出租车司机来说的确带来收入,”杨鑫所知道的传销人群大概有几千人,在静海盘踞已久,来回流动。“你比如说总数一千人的话,有可能一勾俩,俩勾仨就变三千人了,这群人每月吃住行开销至少都要80万。在那边走,他来得坐车,回去得坐车,有人走了之后又有人来。”
他们一上车,杨鑫就能敏锐地捕捉和识别其特征:第一外地人居多,几乎没有本地的,第二比较年轻化,20多岁。他也有选择地接单,远离潜在危险、不去太偏远的地、提前给钱才动。一般传销的人不会让杨鑫送到平房门口,而是在附近就下车,因为“怕人知道了”。
在静海的北纬三路上,有7家私人房产中介
传销人员也会在比价之后打出租车,一方面天津的黄牌黑出租可能会漫天要价,另一方面在同一打车平台上,出租车起步价八块,快车九块。
出租载客不在乎对象,搭载传销人员,也搭救误入传销的失足青年。
一般遇到搭救的情况,出租车司机也有溢价空间。“如果搭救一个人,第一耽误我时间,第二我要冒风险。”
而传销人员行动最少一个人拖着两个人甚至三四个,按规定的路线走。“他(逃跑的人)有心眼的就坐出租了,他一般人拦的我就打了,我得挣你的钱。完了之后我还可以给你要个高价,打个比方50要100,100要200,脱离组织你也高兴,再加个0都高兴。我也可以救个人。”杨鑫倒也现实。
有人出于感谢,直接转了2000元给他,“这种一两个月遇不上两次。整个静海大约有1100辆出租车,几乎每个司机都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说这些年来没遇过危险。有人坐他的车逃生,好几个人拦着车不让走。“我为了我的生意,我不可能不让你走,我得把钱挣了。”
杨鑫在开车时,右手随时握着一个老爷对讲机,它偶尔会发出沙沙声,但不耽误静海40多位出租车司机互通消息。车上有卫星定位仪,他只要在对讲机里喊一声危险,马上会有同伴来搭救他。
最不济的情况可以报警。杨鑫牢牢把握住对方“见光死”的心理,“他不害怕吗?他怕曝光啊!我就把你给救出来了。”
他也因此看到人生百态和各色选择。“以前干嘛的,怎么来的,什么原因都有。被解救的有高兴的,不乐意跟亲人走的很多,就是被洗脑了,就是把你拉回家了你可能背着家人还回来,中魔了,家庭、工作什么也不要的。他脑子一想以后不受罪了,挣钱有捷径,精神力量相当大。”
传销组织的惯用伎俩是,刚开始肯定不跟受害者要钱,等洗脑之后就变着法地找亲戚朋友拉人了。
“等把你脑子洗过了,你自个就交钱了。等用手机把钱骗完了,人也差不多完了,要想办法骗人了,”杨鑫尝试分析静海传销十几年打击不尽的原因:“刑罚太轻,这个头拔了,剩下一个人他吃了甜头了,他要取而代之当总头了,就继续发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