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朝鲜,没看《阿里郎》,是一大憾事!而我看《阿里郎》,又是第二次去朝鲜,纯属意外。
那是秋后的傍晚,从平壤机场出境,乘大巴车进城,途中,导游小张用手机接过一个电话,便高声宣告:“送大家一个惊喜!旅行社先安排看《阿里郎》,然后再去宾馆。”
车上的同伴与我一样,听了,獐头鹿耳。不知《阿里郎》为何物?
有人问:“可不可以不去?我们带有行李,还没吃晚饭,天冷肚饿的。”
我到过朝鲜,知道此话多余。在朝鲜旅游,游客不是“上帝”,去哪里,不去哪里,无须征求旅客的意见,全听他们组织的安排。改变行程,是常有的事。
又有人问:“这新添的项目,另收钱不?”
朝鲜导游,啼笑皆非。在他看来,《阿里郎》早就名扬天下了,我们该欢呼才是!
还是车上的另一位女导游,小李,醒世,马上展开了大外宣。从她的嘴里,我才知道,朝鲜也有四大名著。《阿里郎》居首,还有我们熟悉的《卖花姑娘》……都出自于他们的国父金日成之手。
两个从未出过国门的小青年,站在车头,就像在演二人转,争夸起《阿里郎》来,溢美之词,频频脱口,不是举世无双,就是超世绝伦。创吉尼斯纪录,他们都一连用了好几个世界第一。
朝鲜导游的无知,常会引人发笑,而她们又那么坚信无知,更会令人惊讶!
不过,这次,倒大出我的意外。
一
那是在大同江边,四周黑静的一个灯火通明的体育馆内。
迟去的我们,一进场,就被那扑面而来的“红海洋”震撼!那演出的场面之大,一个超大型的足球场只嫌太小;那“旗如海,歌如潮”的气势,之磅礴,连参加过造神运动的我,坐在观众席,也看得目瞪口呆。
十万人的奔腾,十万人的欢呼,十万人的川流不息,十万人的载歌载舞……电光缭眼,烟花冲天。仿佛一座城市在沸腾。
“怎么样?”坐在我身边的导游小李,瞟我一眼。
“OK!” 我竖起大指拇,兴奋不已。
这是比我们的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还要宏大百倍的巨型团队表演;集朝鲜民歌、舞蹈、体操、杂技……为一体。演出的顺序,也类似于《东方红》,大联欢的序场结束,故事的发端就开始了:
“阿里郎,朝鲜民间的爱情故事。”
我们的座位,正朝向广场对面做背景的宽长屏幕。大屏幕上,不断变换的彩图,配有演出主题的解说词,导游小李不时地给周围的人低声译释:“她们的爱情,忠贞不二,就像你们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大场在转台,灯光随旋律的舒缓而变得柔和,奔涌的人流,几经穿梭,几经变形,呈现出几大块表演区域。每块之首,都有一个领舞的功勋演员,身着民族长裙,浑身雪白,在聚束的追光里,绰约多姿,飘飘欲仙。其身后,梨花似雪,漫天飞舞……
这确实像我们的歌舞《梁祝》,天籁之音,群蝶翩翩,较之先前的山呼海啸,振聋发聩,给人的,确在两极之巅:犹之于雪莱与聂鲁达,普希金与马雅可夫斯基,《梁祝》与《黄河大合唱》。
艺术的魅力,我不知,究竟是愉悦在先?还是力量在上?我在想:这世上,为什么,千姿百态的民族歌舞,一经“血与火”的洗礼,就都变成了动作遒劲的整齐划一!
“要不要望远镜?”导游小张猫身过来,指向甬道口。那里排立的服务员,每个手肘上都悬挂了一大串。
不少同伴在举手,可拿到手上,听说要付钱,又都在退还。
我见了就笑,十多年前,连小费都付不出去的朝鲜,如今,也萌生了有偿服务,而历经了市场经济的我们,又把练就的小算盘,敲到了国外!更见笑的是,这时的大场,正在上演神圣的大革命!革命,要铲除荡涤的,不正是这些散发“铜臭味”的污泥浊水?
情绪缓和下来的我,这时才发现,能纳四万多观众的圆弧形阶梯看台,两侧坐满了瘦削的朝鲜人,军人不少。而正中,空位还多,这大约就是今晚邀请我们来补缺的缘由。
二
《阿里郎》,忠贞爱情的抗暴精神,在日本统治时期,成为了高丽的民族魂。那时,朝鲜人无论流亡到哪里,只要唱起《阿里郎》,就能相识相聚。他们唱着《阿里郎》,进行过无数次战斗,就像卫国战争中,苏联人唱《喀秋莎》。
黑沉的大场,狂风乍起,一支红船,随探照的聚光,乘风破浪。我知道,类似《东方红》里的“东方曙光”开场了。
“这是长白山?”有同伴说。
亮现的场景:一片白皑的远山、雪林。结冰的窝棚营地边,战旗飘,军号响。
“不,这是我们的白头山!”
朝鲜导游认死理,只认她们宣传的,我一点不奇怪。抗日时期,他们的国父金日成确实在那带活动过。白头山的革命血统,在朝鲜的神圣,就如同我们的井冈山。
可年青的导游,她怎会知道,那时,她们哪来的白头山?她们的白头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的长白山一分为二划送给他们的;那时,他们的游击队,隶属于我们的东北抗联,并未独立成军,哪来自己的军旗?我还在琢磨……忽然,雷鸣的掌声,从看台的两侧,疾风暴雨般的响起。
“站起来,”导游小李急切地招呼大家,“赶快!都站起来。”
远处的大屏幕上,现身了她们的“红太阳”金将军!尽管那时路过长白山,去苏联避难的抗联,还轮不到后来成为红旗教导旅(亦称国际旅)的金营长挥手,但这并不妨碍后来成就大业的伟人从始至终都是革命历程的轴心。联共(布)党史、我们的共运史,不都是这样撰写的吗?
红色政权,崇拜领袖,国界虽不同,模式却是一样的。记得“文革”期间,我们看新闻纪录片,只要银幕上“神采奕奕”
一闪现,全场观众就自发起立,掌声雷动!犹如虔诚的基督教徒见到了显灵的耶稣!
始作俑者,源于苏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列主义。至今,我们是认可的,而朝鲜,仿佛早就忘弃了。我上次来朝鲜,就感觉蹊跷,三千里江山,“正宗”的社会主义,金家形象无处不在,却不见一张马恩列斯的画像。今天的演出,革命历程,那么漫长,可屏幕上,场景里,仍不见外来祖宗有过的踪迹。
在这里,《阿里郎》变成了《国际歌》。马克思主义变成了主体思想。主体思想,是他们天才的金首相神创的!
他们的民族,独立自主,靠的是救世主;他们的国家,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靠的是慈父般的领袖!
正因为如此,表演场上滚动的欢呼声和观众席上春雷般的掌声,才共振出一句铿锵的誓言:
“这世上,除了您,我们谁都不相信!”
三
朝鲜的深秋,有些冷,瞬间的亢奋,也耐不住饥寒。昏暗的看台,四周的同伴,早就撕响了食品袋。这时的我,也从携带的背包里掏出了糕点,就矿泉水送嘴前,看了一眼久没说话的导游小李,试着递去一封。她居然接了。旁边的同伴跟上,她也默然受了。这又大出我的意外,十多前年,我临别朝鲜,送导游一件在她看来不菲的小礼品,竟被她断然回拒。那时,她们连饭都吃不饱。今天,朝鲜的生活,明显好转,政治控制,明显加强,而她却接受了。只是她没有像我们一样开封送嘴,而是悄悄地塞进了手提包里。
之前,我们与她刚有过不快。
那是大场里爆发了朝鲜战争。枪烟炮雨,火光冲天,喀秋莎、坦克车都开出来了。
多嘴的同伴,一句韩战,惹来她的不满。她讪笑道:“你们不是从华盛顿来的吧?”
朝鲜至今视这场战争,为南北内战。韩战,出自她们敌人之口。
很快,我们的同伴也不满了,这么宏大的战争场面,红旗遍野,军号震天,一波又一波的人浪冲击,前仆后继……美军师长作了俘虏,就差把“山姆大叔”赶下大海了,却不见我们志愿军的身影。
她淡然道:“那时,你们的军队还没过鸭绿江呢!”
是的,她没说错,大场里表演的,正是她们开战之初的五次战役:汉城战役,水原战役,大田战役,洛东江战役,打得确实漂亮。那是打人家措手不及的突然袭击呀!我心想,你们都把美帝打得溃不成军了,何求助于我们?你们怎么不再现釜山战役之后,人家的仁川登陆呢?
只说“过五关”,不言“走麦城”,是红色战史的通病。最怪异的是,红色阵营里的同志党,战争年代相互救助,受助者获胜后,在自己的国内,大都讳莫如深。苏俄哺乳中共,我们抚育越共,且不论,就我们国共的三年内战,东北战场的胜利,尤其是南满根据地的存亡,就多得朝鲜金日成的鼎力暗助,而胜利之后的我们,战史中同样不留一丝陈迹?
相互如此,各自表述:本国的民族,自立自强;本国的“太阳”,最红最亮。
我上次来朝鲜,参观他们朝鲜战争的胜利纪念馆,几层大楼,见到的志愿军展室,就一间:罗盛教舍身救朝鲜儿童。
中朝友谊,光鲜的背后,并非全是鲜血凝结。
我上次来朝鲜,见到的平壤中朝友谊塔,四周荒芜,无人问津。
今天,多亏鸭绿江大桥上一批又一批送来的物资,才逐渐弥合了我们改革开放,中韩建交后与她们意识形态的分歧,就像刚才我们与导游小李。她又给我们正常讲解了。
她说:“前不久,你们的最高领导人来这里看过《阿里郎》。”
“哦……”,我又犯疑了:他来看的《阿里郎》,与我们今天看的,版本会一样吗?
来了就好!
中朝友谊,在君不在民。
四
我听说,平壤搞过“圣血运动”,凡三代历史有污点的家庭,都被清洗出城了。
大场里,载歌载舞的,都是“白毛女”的后裔。她们对国家的认识,来自“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她们对领袖的忠诚,发自迷信的盲从。
一幕幕的演出,起伏跌宕,波澜壮阔;过去的《阿里郎》,先军的《阿里郎》,幸福的《阿里郎》……红色艺术的经典,都是一个模式:今昔对比,凤凰涅槃;都在一个主旋律里,悲喜转换,就像我们的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
今天,不同的是:观众在上,演员在下。多于观众的演员,大都是刚离开工作岗位的工农兵,才从校园里走来的先锋队。
一座三百万人口的都城。在特定的月份,夜夜有十万之众,来此千歌万颂,无须任何酬劳,就像半个世纪前,我们的工厂、农村、学校……到处上演样板戏那样,谁想过见过酬劳?能选你登场,就是给你最大的荣耀了。
导游小李说,她的妹妹和小张的弟弟都在参演。
“能看见吗?”我问:
“看不见。”她指向对面的大屏幕:“他们在那之后……”
我的老天!那看了半天的彩色大屏幕,原来是两万名学生组成的人工布景,不断变换的图案:日出东山、导师指航、雪夜行军,火箭升空……是几万双导电似的手翻动彩色画板在瞬息间进行的。
你能看出其间的破绽吗?这须要多么齐心的默契!
你能从中感受到什么?万众一心的国家意志。
是的,整场《阿里郎》演出,人人都是国家社会主义的“齿轮和螺丝钉”,他们要展示的,正是这种意志精神。
不管你怎么看待,这就是他们的力量所在。
还记得我们大饥荒的岁月吗?那时,我们除了更恨美帝苏修,究竟有多少人怀疑过神的伟大?还记得“文革”中“横扫一切”的狂热吗?我们除了斗志更坚,究竟惧怕过谁。世界属于我们,我们要改造整个世界。
渴望创造历史的英雄们,要扭转的,正是历史的车轮。他们岂会按历史发展的规律去谱写自己的历史。
我是过来人,对昔日的荒唐,有过痛苦的反思,可不知怎么的,今夜,置身于这久违了的场景,胸中忽然又涌动起“雅各宾”的热血,攻打冬宫的欲火,天安门广场接受伟人检阅的豪情。
不瞒你说,这莫名的兴奋,散场去了宾馆,我都未弄明:缘故何在?
(作者:梁恩明 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作品曾获“全国冰心散文作品奖”。)
编辑:赵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