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丹东边境开禁,允许游人去朝鲜观光了,我打算约几个朋友前往,竟没有一个愿去。他们不是惊愕就是嘲笑,好像玩过头的我,要哄他们去原始森林的神农架或母系社会的泸沽湖。
一
我一人去了,随丹东国旅社去的。
进朝鲜的头天傍晚,我独自无聊,闲逛去鸭绿江畔。
冻过桐花的春风,从暮色的江面拂来,带有几分寒意。浸在江心的冷月,扬起苍白的清光,把对岸滩头抹得霜影灰茫。若不问路人,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江的对岸,早早睡去的,是一座朝鲜的省城——新义州。那万籁俱寂的一片,多么像我儿时生活过的故乡,那遥闪的几处灯光,多么像我儿时在夜间捕捉过的萤火。
而这时,我身后的丹东,夜市才刚刚开始。华灯初上的滨江大道,光束衔接的车流,长如火龙;霓光闪烁的高楼,恍若白昼;大街上、商铺里,人影络绎……就连滨江水面倒映的都是一片灯红酒绿。
夜幕中的鸭绿江大桥,已经看不见当年被美国飞机拦腰炸断的空缺,只是桥的一头灯火辉煌,另一头清光寒色。
我一扫去年在巴黎,惊羡过塞纳河夜景的自卑,反为毗邻忧叹:这花花绿绿的半江艳火,莫非真的就煽不起对岸黑影中人的奢望?这高挂的皎月,难道真的就能把对岸中人的情思,过滤得像月色那般静谧……
几声尖厉的叫骂,惊我蓦然回首。两个青皮酒鬼,正在附近拖扯一个哭叫的艳女。那恶煞的气势,吓得我仓皇逃离。
来到一个平台,见平台里边有个中年男子正在搬动长炮筒似的望远镜。这么晚了,还有人心境似我,要欣赏那片凄清的夜色。我走拢好奇地问:“对面一片黑暗,能看见什么?”
“朝鲜。”他答得冷如晚风。
是的,暗影的那边,正是朝鲜。
他抬头审视过我,反问:“你不也是从那片黑暗中走过来的?”
他问得极妙。我们的昨天,不正是对岸人的今天。而那时,我们不也过得很充实,不也鄙夷过西方人的醉生梦死。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间,都能按自己的生活方式,寻求到生活的欢愉,而这种欢愉的志趣,往往又是截然相反的。望着肩扛望远镜远逝的背影,我骤然忆起清代的一副趣联,左边是出家人写的:
观山景,望天涯,闲烧香,静炖茶,青草蒲团多潇洒,休与俗人夸,俗人听了要出家。
右边是在家人写的:
妻穿红,妾着绿,朝饮酒,暮食肉(如),红罗帐底多快活,莫给和尚说,和尚听了要还俗。
远离红尘的苦行僧,雅好的野鹤禅趣,不是花天酒地中的我,能感悟的。对岸中人,当然也该有他们生活的清欢。至少,他们同志间的关系,不在“血与火”中。夫妻间也不会出现我们与西方最先接轨的离婚率。青年一代,怕也很难见到适才让我惊心的那一幕。说不定他们还在为改革动荡中的我们忧叹呢。
鸭绿江大桥,在那一边的人看来,或许,你还是断了的好?
二
我对朝鲜的印象,始于少年时代看过他们的两部电影。看《卖花姑娘》,我哭了,哭得很伤心;看《鲜花盛开的村庄》,我笑了,笑得很甜蜜。不管它现在如何,那总是让我哭过笑过的地方。可一踏上那片土地,我就木然了,晃在眼前的全是一张张清癯的脸,黑里泛黄,黄无光泽。上车来的边检员,每人胸前别一枚国旗镶凸金日成头像的徽章,神色之肃然,对同教异徒的我们也不放松。无绳手机,绝对禁携,在他们眼里那仿佛就是可怕的发报机。我手提箱里的一本散文集,也被收缴,他们生怕漏放的是一枚精神炸弹。
迎候我们的朴导游,一点不像我在其他国家见过的导游,与游人见面就熟。她很腼腆,上车与我们客套几句,便坐去窗边,尽量回避与游人交谈,几乎成了哑巴。车出新义州城,离开了稀牙裂缝的混凝土大街,闪过了比他们行人衣着还简朴的市容,拐进轮卷黄沙的乡间碎石公路,确实没有值得导游可炫耀的地方。
车窗外,一丘连着一丘,开垦殆尽的坡土,不显点绿;一垅衔接一垅,冬眠未醒的田野,渴唇裂嘴。四处不见丛林、花木,也不见湖泊、池塘,连猪狗家畜的影儿也没有。
时下正是四月阳春,山野披绿、繁花似锦的季节,可我竟见不到一株向往的金达莱。莫非春风不度三千里江山?
浅丘边、沟壑里,那一间间石垒木架的平板房,低矮、单薄,像“汤姆叔叔的小木屋”。远远望去,不就似《卖花姑娘》当年拍摄的背景?如今,何以还比比皆是?
田埂上的农夫,一个个懒洋洋、昏沉沉的,面露出在大漠世界里跋涉的焦虑。他们好像正在经历我们经历过的伐木炼钢后的大饥荒。他们早年电影里“鲜花盛开的村庄”到哪里去了?
我们的车一路颠簸,黄尘一路飞扬,无空调的闷热车厢里,突闻惊呼,是有人看见水了。那是清川江的水带,在炎阳焦土的映衬中,显得格外翠绿,给人以清凉,而给我的却是眼热。抗美援朝,我们有多少英雄儿女强渡此江,长眠于此。而今,这片血染的疆土,何以告慰他们的天灵。
车厢里开始有了话音,自问自答的是:公路上怎么不见汽车?一直伴随公路的铁轨,也不见火车。路道边,扬尘里,尽是背包顶袋的行人,穿军装的不少,连断流的河滩里挖淤泥的民工,也一身戎装。这样的散兵游勇,去面对“爱国者”,无疑于当年我们自抹花脸,装神扮鬼,赶死去八国联军枪炮下的义和团。
我见到的第一辆汽车,是大鼻子的“解放牌”货车,“雷锋叔叔”当年开过的,后厢里扎满了人,还有人不断地在卷尘里追爬。
我见到的唯一一列火车,只有四节车厢,短杵杵地在锈蚀的铁轨上曲扭,就像斩去腰尾,痛苦挣扎的蛇头。
车上发的午餐,比不上国内打工仔的盒饭。
途中小解,更是新鲜。车停在两丘夹道间,朴导游说声男左女右,就各自散开。枯枝败叶的荒坡,一眼窥穿。男的倒省事,站在车厢左边就开始哗啦啦。女的就费劲了,要翻过丘顶。
车拢平壤,已是黄昏。两百公里的山路花了十小时,沿途幸亏还没有误时的加油站、收费站。
我们住进城边的青年宾馆,据说是1989年接待过世界青运会的一流宾馆。进房间,没空调,我在衣橱里找到了电风扇。进盥洗间,也无热水,吃晚饭我问朴导游,才知道热水也按时供应,每晚8至10点。分发给我们的晚餐,只够填肚,在餐厅里吃着,就停电,一连停了好几次,大家手上动作习惯了,都还不至于把盒里的饭送进鼻里。从二楼餐厅回住房,连朴导游都不进他们的电梯,带着游客摸黑爬楼。20层楼的摸爬,可不是健身。
回房间,我刚脱衣冲澡,亮过的灯又熄了。漆黑中的喷头,冒出的热水没有尿热,水丝不及尿挺,洗得我浑身发颤,穿衣就去寻感冒药。
楼层的甬道,一片漆黑。若不是朴导游精明,此时关在电梯里,只有叫天。
窗边渐渐透来了幽光,那是月色星光。星月下,仍是一片黑暗。远处能见的高楼,密麻窗口闪烁的黄光星星点点,像阴森的鬼窟。眼底,偶尔驶过的汽车,来去的光束,把街道两旁的树冠晃得似魂影。
这就是平壤?这就是主体思想光耀了半个多世纪的一国之都?不是亲眼所见,就是上帝告诉我,我也不会相信。
三
晨曦抹红窗台,我醒来推窗,惊得目瞪口呆,仿佛平壤在一夜间变了戏法。一条透蓝的翡翠河带绕去城边,一大片一大片披霞的丛林环抱着散落的高楼,林间一方块一方块如茵的草坪,盛开着红的花,黄的花,白的花,团团怒放。
太阳升起的平壤,名不虚传,果真是一座花园城市。你若偏爱于它,最好白天看了就走,千万别在这里过夜。
吃过稀饭馒头,登上新换的德国奔驰大巴车,我们入城观光。上车有人就问:“昨晚怎么四处没灯呢?”
哑巴导游突然变伶俐了:“我们不是没灯,是没电。”
没电的灯,还是灯,游人反被说糊涂了:“你们首都晚上都没电?”有人又问。
她显然不悦了:“你该去问美帝国主义。”
这话我听来刺耳又熟悉。从她愤怒的声色中,我记起朝鲜有座核电站被美国干涉关闭。她大约痛恨的是那件事。
这时,我才发现,朴导游并非哑女,她就像灵鸟归巢,如数家珍地向我们夸耀起窗外闪过的他们的博物馆、青少年艺术宫、亚运体育场,还有未竣工的105层的流金大厦。
“为什么要建105层?”车厢里总有游人爱提问。那基宏顶尖,金字塔似的怪模样,实在不该耸那么高。朴导游笑而不语。朝鲜导游不回答游人提问是常事。但我心里明白,纽约著名的“摩天大楼”是104层,要超过美帝,还有不高它一层的。
从复兴大街到胜利广场,从光复地铁站到战胜纪念馆,从街名、地名里,我都嗅到一股硝烟未散的火药味。
当你身陷 200米左右深的光复地铁站,你会为他们浩大的工程惊叹,同时也会为他们不必要的耗资心酸。我真不明白,要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的人,为什么都怕挨打,我们不也曾深挖洞广积粮吗?其实,只要你不想打仗,世上只有疯子才缠着你打。超级大国更怕卡扎菲这类的疯子。
当你走进胜利广场,看见一队队童稚的红领巾,面对一尊尊逼真的战神雕像肃穆敬礼的时候;当你迈进战胜纪念馆,看见一群群青少年,面对厅堂里一件件英雄的遗物、遗书、遗照肃然起敬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又是一个靖国神社。在这样的氛围里,渲染爱与恨,善与恶,无疑会煽起无数有血性的男儿,为天下少女不再卖花,去血染疆场。
我去过日本广岛纪念馆,它的规模不及战胜纪念馆。那里再现的原子弹爆炸的恐怖场面,是没见过的人难以想象的。我问陪同的日本朋友,你们保留这些,是不是要让后人记住对美国人的仇恨。他说:“不是,目的是要让后人牢记,历史的悲剧不能重演。”
当我直问:“那场战争是你们发动的呀!”
他也直答:“我们当时把天皇奉为了神明,神叫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凡是现在还有神的地方,都是可怕的。”
两国纪念馆,昭示给后人的目的不尽相同,究竟孰是孰非呢?
近百年来,我们都有被列强血洗的痛史。人类历史,本身就是从野蛮趋向文明。如果昨天的野蛮人,他们的子孙今天已经文明、已经反省,我们是否也该多一点宽容,多一些落后就该挨打的反思,而不应把仇恨的种子广播在纪念馆或教科书里,灌输给无邪的下一代。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四
登上万景山,能观万景。这是朴导游说的。
我们在山脚下,参观过两间韶山冲似的茅草房,听过朴导游满嘴的革命、不朽、辉煌,这些我们疯狂年代常挂的口头禅,终于要登山观景了。
抬眼仰望,这满坡披霞、墨绿闪亮的松柏,不知是物遂人意,都喜欢簇拥来“红太阳”升起的地方,还是荒秃的四郡八县,朝贡来的“生辰纲”。
曲折的山道,掩映在苍翠的浓荫里。道面很洁,水洗过的;行在其间很静,只闻松涛轻啸,啼鸟啁啾。夹道两旁,丛丛怒放的金达莱,粉红鲜艳,诱人爱抚。有人在说:“这地方真洁,真美。”
龙脉灵地,有不洁不美的吗?你只要到过韶山冲、溪口,就不会大惊小怪了。成龙的人,谁不把自己为蛇的旧穴葺缮,让崇拜者来此瞻仰,顿悟“天意”。
登上山顶,凭栏远眺,并不见万景。
蓝天下的远山,横断在宽阔泛波的大同江里。山脊间,几根火柴棍粗的烟囱,袅出的黑丝,像邋遢女人在云白的脸上,随意乱描的眼线。泊在江心的两只驳船,伸展着铁臂,像在水面打捞跃金的辉点。倒是近处,秀色可餐的小岛,颇引人注目。
朴导游说:那是鹤岛,是少年金日成向他的同伴们传播革命真理的“橘子洲头”。我本不信什么少年英雄、天生领袖的神话。“同学少年”之间,谁会服谁?谁没有过“指点江山”的逛语,谁没有过心比天高的壮志。只是后来有人“成者为王”,先前的“同学少年”唯恐叨光不及,还有不把早年群体智慧附丽给他的?先知先觉的天才,是不是就是这样杜撰出来的?我把想法悄悄告诉朴导游,她大惊失色,仿佛我成了出卖耶稣的犹大。她那么执迷神的传说,或许她是幸福的,我反是庸人自扰了。转车去万寿山,我还在杞人忧天。
近似于我们中山陵的万寿山,一排宽长的石梯,在苍松翠柏的夹护中,通向高高在上的平台。平台的中央有尊挥展巨手的高大铜像。入乡随俗,身为外国人的我们,来此也得爬坡上坎,去给铜像鞠躬、献花。
宽阔的平坝上,手捧鲜花的人流,肃穆成队。我看见一位枯瘦的老人,佝着背,几乎是一步一挪地移近光照中的铜像。他的腿在颤,腰还弯得那么深。或许,他是此生最后一次来朝圣了,献过花,又一步一挪地坐去平坝边的石凳,守望在那里,久久喘息。
接着上前的,是背对铜像、等候摄影的青年夫妻。男的一身戎装,女的身着民族长裙。女的偎向军人,流露出无限的眷恋;而那军人却旁若无人,单看他那英气逼人的目光,就不难想象,为了捍卫身后的那尊铜像,他随时可以舍弃一切,义无反顾。
又上前的,是一群小学生。活泼天真的小孩,幼稚的心灵,此刻正在浓染红色、红色、红色。
望着眼前闪过的一景又一景,我心酸得真想大声疾呼:为那久久不愿离去的老人,为那还在献花的夫妻,还有那些不懂事的孩子。
五
离开朝鲜的头天夜晚,我鼓足勇气,邀请朴导游在宾馆的大厅里喝茶。她的态度很勉强,在征得她领导的意见后同意了。
大楼里的“鬼灯”又熄了。点燃烛火的大厅,像巴黎圣母院的教堂。
我与她隔桌面坐。她的身影映在墙上,是那么纤细。她不习惯与异性幽会的拘束,难为了我。我沉默地陪着她喝茶,久望着桌面摇曳的烛光。
谈什么呢?凡是封闭落后的地方,给人的都是神秘,就像内陆的神农架和泸沽湖。这两天,她一口一个他们的住房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免费,一口一个他们的这样或那样。有时,我真想对她说:你们的这样或那样在这个世界上,早已不哪样了。可我能说吗?那会伤她的自尊的。但我终于还是开口了:“你陪了我们几天真是辛苦你了。”
她淡然一笑:“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多年没见过这么清纯的笑影了。这几天,她辛劳的报酬,不如国内导游揽一个游客进珠宝店里去宰。她们没有私营商店,索取回扣的事,她也许听也没听说过。我多次出国,都要被导游诓去购物,明知有诈,但也想就此补偿一下导游事事陪笑的辛苦。我约她喝茶,也是想借机送她一件小礼品,但见她老是沉默,我只好又说:“这两天,你一提到你们敬爱的领袖金日成,怎么只说他的诞生日,不说他的去世日?不瞒你说,我要不是在宾馆里买了本介绍他生平的中文书,我还真以为他活着。”
“他是活着,永远活在我们心里。”她抬头指胸,说得很诚恳,就像我早年说这句话那么真诚。
“你们的人民这样崇敬金日成,我真的不明白。”见四处无人,我又大胆明说,“其实,我们也有过你们这样的盲从,现在想起来是笑话。”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她显然明白了我的话意,拘谨的神情,顿时激昂起来,“我们朝鲜统一之前,是没有国家的,一个没有国家的民族,是什么样的民族,世上只有犹太人清楚。是敬爱的金日成领导我们有了国家,而你们不是。”
我小视了她的学识,她大约受过高等教育。她言及政治所焕发的激情,使我联想起今天在板门店的三八线上,她怒斥美帝分裂他们民族的罪行。他们兄弟之间,近在咫尺的敌视,难道如今她还认为是美国人在作祟?
我试探着问:“你那么恨美国人,你见过美国人吗?”
“难道你们不恨?”她偏头反审起我来,
“恨,以你的观点,比你们还恨,从庚子赔款,到南联盟大使馆被炸。他们太霸气了,现在还在伤我们的民族自尊心。”
“那我们比你们有骨气。”她好像被我的真诚感染,也坦率起来,“我们至今不相信美国人,而你们却不是这样。我们至今不承认美国人支持的台湾,而你们却承认了南朝鲜。”
她说得有些心寒,可我又只能说,“韩国是联合国承认的,我们要参入联合国……”
“请你不要提韩国,好吗?”她正色地打断我:“在朝鲜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韩国。”
“那你们南北对话,若统一后又该叫什么国号呢?”
“只能叫朝鲜,或者叫高丽,兄弟之间闹分裂,不能忘祖。你们不也在骂吕秀莲忘祖吗?”
我不知她是从哪里得知的我们的消息。大约他们的报上,也在公布我们与台湾的关系,就像我们在报上公布他们南北对话那样。
“你们与台湾的局势那么紧张,能打起来吗?”我们已经变得亲近起来,相互的关切,就像这烛光摇曳的大厅,昏昏朦朦,谁能看得清楚。
这时,大厅的门外,闯进几个我熟悉的鬼影,飘在头里的在嚷:“这是啥鬼地方,到处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还不如我们的乡场。”
跟在后面的叫得更粗:“老子回家先买个膀来炖。”
她显然听清楚了,有些愧然地对我说:“我们接待你们,已经尽力了。我们连续遭受了五年的干旱。”她几乎是含着热泪给我讲述了灾区的一个老人,端着满碗粒米不见的糠菜,竟然当场回拒了外国考察团送给他的捐款。老人坚信金正日领袖能带领他们渡过难关。
我想象得出她说的那位老人,大约与我在万寿山见过的那位老人相仿,又干又瘦。我由衷地钦佩他。一个民族,不怕贫穷,就怕没有这股穷且益坚的傲骨精神。不吃嗟来之食,这是华夏民族推崇了几千年的美德,而今,它却多见于朝鲜。我还有勇气掏出兜里的小礼品递过去让她耻笑吗?我心里明白,一个民族落后了,单有这般傲骨,是远远不够的。时代在前进,社会在发展,我多么希望他们南北对话,经济启动后,这难能可贵的民族精神,不要被铜臭污染。她说不会的,如果我再来,我一定还会再见到现在的她。
分手前,我请求她给我哼一段《卖花姑娘》的插曲。朝鲜姑娘是那么温顺,她轻哼起来,在幽光暗影里,是那么忧惋、凄凉,墙上的身影,极像影片中的那个姑娘。
这夜,我沉思了很久。
朝鲜,我会再来的,不会太久。我多么希望我再来的那时,到处能见到“鲜花盛开的村庄”,还能在不夜天的闹市中,再见到还是现在的她。
编辑:秦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