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生于1976年4月,湖北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人,出生时难产缺氧致先天性脑瘫。初中起尝试诗歌创作,1995年高二辍学后结婚生子,此后守着小卖部开始系统写诗。2005年,她的诗歌开始见诸报刊。2015年初,她因一组刊发于《诗刊》的诗爆红网络,被誉为“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她说,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时,诗歌充当了一根拐杖。
我不认识艾米丽·迪金森。
我显然是自卑的,虽然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自卑。
我也不知道《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为什么火,那并不是一首好诗,只是有点标题党。
我身份的顺序是这样的:女人,农民,诗人。这个顺序永远不会变,但是如果你们在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
热闹突袭
“你也是来找余秀华的记者?”
“对。”
“哎呀,几小时前我才拉了个记者去她家,广州的。你们怎么都来采访?她话都讲不清楚,写的东西还能红?”
1月17日中午,湖北钟祥市贺集乡,一个摩的司机又揽到一单生意。摩托车在江汉平原的乡村水泥路上飞驰,十来分钟就到余秀华家,横店村八组,两排泥黄色砖瓦房。前有堰塘,后有竹林,荒草与麦田各领颜色,麻雀与喜鹊人来不惊。微风起时,一片宁静。
屋内日子原本波澜不惊。丈夫外出打工,父母下地干活,儿子读书未归,腿脚不便的余秀华多数时候一个人坐在院里,用手机看电子书,或者抬头望天,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尔后被割草、喂鸡、逗狗拉回现实。
1月17日开始,热闹突袭。
媒体来了。在诸多余秀华的诗及相关诗评爆红网络之后,带着诗坛的口水纷争,带着“脑瘫”、“农妇”、“女权”、“中国的艾米丽·迪金森”等标签下的种种疑问。
“你问到了我就告诉你,你问不到我为什么告诉你?”余秀华几乎把这句话告诉给每个记者。她无意提出任何挑战,只如写诗般等待着“问题与答案的邂逅”,夹杂些许孩子气的玩笑。好多个同样的问题,她给出了不同答案。有时是记忆模糊,有时只在记者臆想而出的结论后加了个“是”。她说,自己没说任何谎话,只不过有时懒得再讲述。她不喜欢“为什么”之类的问题,偶尔直接就跟记者讲“问得不专业”,然后哈哈大笑。若触心中之思,她又娓娓道来,动情处,潸然泪下。
出版商来了。在册数、版税、包装各个层面竞争。有的发出“亏本也要出”的声音。有的从北京赶到余秀华家中,一口一个“姐”,近乎哀求地讲述着“我们老板下了命令,哪怕下跪也得签下你”,终究没成。余秀华说,此前已签了两三家,现在不能因为火了就不讲信用。
当地有关部门也来了,慰问,与媒体对接,试图借余秀华打造“乡土作家群”的城市名片。
此外,有公益机构提出为她众筹或募捐;有自称她高中恩师的人与记者联系,要与她见面;有此前关系不好的诗友上门,提出做她的经纪人;还有隔壁村村民,带着研究生女儿,来跟她切磋……对于这些,余秀华几乎都拒绝了。朋友支招“利用媒体找份工作”的短信,她也在诸多镜头和录音笔下大声念出,逗得众人大笑。
“秀华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直愣愣的,一点不懂人情世故。”母亲周金香说。
特殊童年
余秀华喜欢海子,爱着他“转身后的背影”,悲悯其“总把鞭子打在自己身上”,她想“把所有的火车推进海里”,每年都写一首《九月》慰藉自己。
1989年3月,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余秀华那时才13岁,小学将尽,颤抖的双手只把笔墨写成歪歪斜斜的作业,不知何为诗,或者说还在诗的种子里沉淀着苦难。
余秀华的苦难天生。
在一篇名为《梦落成泥》的自传小说里,她想象了自己出生时的场景:黑夜里,母亲持续疼痛,凄厉尖叫,父亲半夜去找接生婆,天亮方回。出生后一直不哭,大妈将其倒提过来,朝背后一拍,把哭声拍出……现实中,母亲周金香和父亲余文海的回忆与之高度吻合,只不过拍哭余秀华的不是大妈,是接生婆。
两岁左右,村里同龄孩子已熟识走路,余秀华却连坐起都困难,时常从板凳上摔下,口水不断打湿衣衫。她的“与众不同”终究显出,如后来在一首诗中自喻的,“一棵稗子”,提心吊胆长于秧苗间。母亲周金香说,幸好她智力没受影响,小两岁的弟弟快出生时,她还咿咿呀呀喊着“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在《梦落成泥》中,余秀华形容童年是“灰色的”。当弟弟开始走路,她依然在地上爬。家人开始着急,游医,神婆,自制学步车,到处寻方。她不再流口水,行走仍是问题。在1992年到北京确诊为“先天性脑瘫”之前,她只是别人眼中一个特殊的孩子。
她害怕特殊,也因这种特殊变得倔强,这在弟弟余仕勇看来是“自卑与自负的交织”。父亲余文海讲述,小时候家里来客,余秀华总会沿着田埂爬到很远,像是给别人证明什么。母亲周金香也记得,上小学之初都是奶奶背余秀华去学校,被别人笑过,她就再不让背了,坚持自己拄拐杖走,摇摇晃晃,好多次摔得头破血流。有时发脾气,她也对着母亲大吼“为什么把我生成这样”。小姨周金华还说,因为残疾,家人对余秀华都特殊照顾,“一般孩子犯了错可能就挨打了,她不会”。这是家人之爱,却让余秀华有了“寄生虫”之感。她坦言:“我显然是自卑的,虽然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的自卑。”
初中时,余秀华曾以一首名为《无名星》的诗获得校刊征文第一名,她把自己比喻成一颗无名星星,不自卑,不羡慕比自己亮的星。
几乎在同一时期,她也曾拿一把生锈菜刀往左腕上割,被家人救下。同龄的堂妹余翠华说,当时她想不开或因成绩不好。母亲周金香说,那时她学习很认真,但手因病抖个不停,一写字就跑偏,付出往往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余秀华此后的诗中曾多次提及左腕的伤疤,将其比喻成“胎记”,隐藏着苦难的秘密。
在余秀华的诗中,很少直接触及残疾,因为“说出身体残缺如牙齿说牙痛一样多余”,她只将其看作“被镌刻在瓷瓶上的两条鱼/狭窄的河道里,背道而行”。但在诗评者看来,她的诗情绪又多因残疾而生。那些童年往事,那些乡间风物,那些从未走进现实的爱情,皆是如此。
“罪恶”青春
初中毕业,父母不再打算让余秀华念书。她自己找到镇里一所中学的校长,表达了读书的愿望,顺利入读。但到了高二学期期末,她却主动收拾东西回家,把书烧了个精光。
父亲余文海说,主要是因为一次语文考试,老师嫌其字难认,给了零分,她气愤难平。弟弟余仕勇说,姐姐曾悄悄告知,辍学是为给父母减负。但余秀华却讲述,辍学只因对自己关怀备至的班主任调走了。“那时候打饭,我都在最后,别人打完我才去,有时下雨,我手一抖,脚滑,就把饭菜撒在地上了,然后我就把饭菜捧起来,继续吃。那个老师知道后就让别人帮我,还经常找我谈心,给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辍学后,父母给她盘了个小卖部。横店村村民回忆,去买东西,常看到一人守店的余秀华在看书或写写画画。余秀华说,那时候会背宋词,会看《知音》一类的杂志,也会跟附近粮食加工厂的工人下象棋,“乱七八糟打发着时间”。
不久,父母便开始张罗她的婚事。看过几个本地的,要么对方好吃懒做,要么对方嫌弃她,都没谈成。
此时,四川人尹世平走进她的生活,并在几个月后成了她的丈夫。尹世平长相平平,比余秀华大13岁,小学没毕业就出门打工,到结婚时仍没多少积蓄。对于这段婚姻,余秀华父母说当时看重的是尹世平来自穷地方,干活有力气,愿意入赘,也不嫌弃女儿。尹世平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再打光棍,尽管余秀华身体有缺陷,但其父母待人好。余秀华则是在反抗父母无果后选择了妥协。她说,爱情从未走进过自己的婚姻。
她将这段婚姻形容成“青春给了一段罪恶”,“那时候有铺天盖地的忧愁,19岁的婚姻里/我的身体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延伸的是今天的孤独……”
尹世平不理解这些,只觉得婚后不久余秀华就性情大变,两人争吵不断,多次闹离婚。尹世平说:“我过得也很窝囊,她不让我靠近,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想些啥子,家和万事兴,闹起来真的没意思,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东想西想。”
余秀华父母说,尹世平算是个识大体的男人,只是常常酒后失言,才闹得不愉快。“话说回来,哪家没点口角嘛?”
对此,余秀华的内心几近撕裂。一方面,她的诗中对丈夫充满了埋怨和谩骂,甚至把日常生活里的不满艺术加工成诗里的“丈夫找小姐”。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丈夫现实中不算个坏人,只不过无法说服自己“跟他好好生活”。她曾在诗和博文中提到,不幸婚姻的根源在自己的残疾。好多次,她都在结尾以“洗净身体”来迎接想象中的美好。
诗坛纷扰
和她关系并不好的丈夫开始逃避,辗转荆门、广东、北京等地打工,一年回来一次。
余秀华越来越依赖写诗。在诗的魔幻文字里,想象和寻找着爱情和归宿。
2005年,她第一次把自己的诗装进信封,寄往《钟祥日报》。邮差很快又来,她歪歪斜斜的字变成了印刷在报纸上的豆腐块。此后,信来信往,她在当地文坛渐渐有了名气。但横店村村民却说,余秀华从不跟乡邻谈及自己的诗,“现实里,她更喜欢跟我们聊打工挣钱的事,她也想挣钱”。
2008年,父亲余文海给余秀华买了部手机,她有了Q Q,把诗从笔墨间搬进键盘和屏幕。经网友介绍,她还加入了本地诗歌论坛,有了好多朋友。她会时常到所在的贺集乡或荆门市的网吧上网,10块钱泡5个小时,旁人听歌、看电影、玩游戏,她写诗,或与诗友聊天。
一年后,网友给她捐了台电脑。她的诗从此由心间传到指尖,然后化为博客或论坛中排列不齐的段落。她的博客名为“云端梦呓”,“只是个美丽的词语,不知道什么意思”。她在第一篇博文中宣告:“我的博客我的地盘,以后我写自己的真心。这就是小人物的自由,像一只小屁虫,想横着趴就横着趴,想竖着就竖着。也可以像一棵狗尾巴草,向左歪可以,向右歪也可以。”
从2009年8月11日至今,余秀华的博客已有355篇博文和上千首诗。这些文字讲述一个叫横店村的故事,有时“麦子孤独地绿”,有时“村庄被大雪洗劫一空”,有时“床呻吟了一声”,有时“点一盏灯光/照一段瘦弱的路”;讲述一个普通家庭的悲欢,“儿子,与你相比我越来越矮了”,“婆婆,92年后,你躲进一把灰里”,“爸,你一根白头发都没有”;讲述一段与“阿乐”的爱情,“我要下了你的暮年/从现在开始酿酒”,“如同你曾轻轻地招手/我便押上了自己的一生”……余秀华说,诗写不出“至近至远”的东西,需要有特定距离,但只要认真活着,写出来的诗就有认真的光泽。“诗歌一直在清洁我,悲悯我”。
然而,诗外的世界并非诗般美好。有曾经最好的朋友,当上了诗歌论坛版主,随即倒戈相向,令余秀华伤心落泪,感叹世事无常。有好事的当地报纸编辑,往来信息皆恶语相向,在网络中发布余秀华“是神经病”、“是丑八怪”、“追某个男人”等谩骂文章,让她原本按捺隐藏的伤痛一次次被揭穿。
有了背叛和离弃,见了肮脏和势利,她说一度绝望至极。于是,在聊起许立志和海子的死亡时,她毫不犹豫地表示“自己感同身受”。在2011年到2012年间,她也多次靠近那种自我了断的状态。她曾逃到浙江温州去打工,残缺的身体与父母的担忧不得不让她一个多月后就匆匆回家。那段时间,她的诗暴躁而凶猛,赤裸的性描写,极端的自嘲和自污,想把自己撕碎了重组。
2013年4月,四川雅安地震后,余秀华写了一首《雅安,与我有什么关系》,其间写道:“我知道雅安地震了,地震就地震吧/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不会用诗歌来哭,哭不出粮食庄稼/反正我也去不了雅安,一穷二白的我玩不起这个奢侈/死人就死人吧,谁到最后不是个死/残疾就残疾吧。如果一个残疾人不需要什么爱情/他照样活得丰满……”这再次为余秀华在当地论坛招来了谩骂,批评其没有基本良知。余秀华解释,那首诗是从反面来表达的,卫道士们不理解。
2014年八九月间,余秀华因被某论坛禁言,再次与版主陷入骂战的文章至今存在博客中。她说,自己性格确实倔强,但并不流氓,也不好战。“面对别人的攻击,我之前有过妥协和宽容,没有好结果,后来干脆往自己身上抹泥巴,丑了,也就安全了。”
爆红恐惧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他喜欢跳舞的女人/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还总是蒙着脸//我一声不吭地吃饭/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余秀华口齿不清,手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但当这首《我养的小狗,名叫小巫》念完,在场者多人流下泪来。
这是母亲周金香对2014年12月17日那场朗诵会的描述,在北京,人民大学的一个礼堂。周金香说:“她没哭,我哭了,我是觉得她一个残疾人,能做到这个样子太不容易了。”
2015年1月13日,学者沈睿写下一篇阅读余秀华诗歌的博文,并为其贴上“中国艾米丽·迪金森”的标签。随后,这篇博文与余秀华的多首诗作“如病毒般”在网络扩散。
余秀华火了,媒体纷至,舆论争锋。
“我不认识艾米丽·迪金森。”
“我也不知道《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为什么火,那并不是一首好诗,只是有点标题党。”
“我身份的顺序是这样的:女人,农民,诗人。这个顺序永远不会变,但是如果你们在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
余秀华回应着各种问题。对于突至的爆红,她的幽默回答是:“天上掉了馅饼,但愿不是陷阱。”她的诗意回答是:“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会停止喧哗。”还有一种答案,指向恐惧。如她正读大一的儿子小桐所说:“母亲是吃过苦的人,希望走红不会影响到我们的生活。”
被担心受影响的是生活,而非写诗。
余秀华说,无论红与不红,理解还是不理解,写诗都是自我的事,不会改变。但生活并非她个人可以主宰。
丈夫尹世平从北京打工回来刚一个月,看到当地报纸登出的报道,有诗提到其“出轨”。他一夜无眠,连日在“赶人情”(吃酒席)时喝得大醉。余秀华有些恐惧。
当地一家媒体的编辑编过余秀华的诗,此前一直贬低打击,在其爆红后却频频上门,对媒体讲述与余秀华的“交情”。余秀华当场拆穿,父母责备她“不懂事”,甚至要她去道歉。她忍受不了如此“厚颜无耻的消费”,心中却仍是恐惧。
还有一个,与命运相关。她曾在一次算命中“洞悉天机”。算命者说她38岁转运,结果真的转了。但“天机”的下半句是,“49岁死亡”。她说并不害怕死亡,却对命运有了更深的恐惧。余秀华觉得,自己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也像《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而她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悲惨世界》。“如果有个健康的身体,可以自己挣钱,不依靠别人,我宁愿不会写诗。”
这几天,余秀华晚上怎么也睡不好,白天又带着笑脸接待每一位来访者。她不敢去想“明天”的事。而由此而生的“为什么”,同样被她当成记者“不专业的提问”。
“此刻,天空适合昏暗,适合从街上传来警报。”这是余秀华最新一首诗的结尾。
对于雪,我保持着惯有的警惕
但是我有雪一样的盲目,雪一样的孤独和虚无
我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呵,被自己深爱
被自己出卖
被自己钉在十字架,被自己取下来
其实,雪下不下来都阻挡不了我的白
我白不白都掩饰不了一生的荒唐
———余秀华《雪》